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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伊登就自己宽慰了自己,因为他发现,光他们现在可见的船员就有百人之数,许多船员之间并不能叫出彼此的名字,更何况他们一个个都心事重重、无暇他顾。
……好吧,疫病。伊登锤了锤自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见艾格旁若无人拉开了一间舱门,不由吓了一跳,在他关上门的时候凑过去:“你在干什么?”
艾格继续向前,伸手一拉另一间舱门。
底舱难免潮湿昏暗,酒精、腌鱼与体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狭小的舱室里,几个大汉裹着帆布,把自己系在吊床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得吊床绳索一颤一颤。
“找间住的地方。”他皱眉回答,并且关上舱门,宣布这一间的出局。
伊登回想了下刚刚那三名船员审视的眼神与危险的质问。
“……好、好的,我能帮忙吗?”随后他被艾格从容的态度说服了。
艾格看了几间后就没再继续,底舱大得足以使人迷路,无人问津的床位并不少,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绕过有人看守的货舱,穿过监狱般阴暗的走廊,他们从另一个登梯口出来,便到了船头前桅平台。
风声隆隆,迎面是一排张牙舞爪的船首加农炮,火炮操作台被铁链紧锁,延伸至甲板之下,像只无声潜伏在船首的凶兽。
艾格走上炮台,绕步看了片刻,伸手抚上铸铁炮管,粗糙坚硬的质感让他想到久经风霜的海边崖壁。
在黑漆漆的炮膛口蹭了蹭指腹,一手厚厚的灰,顺着炮管摸下去,又在炮架缝隙搓到一手斑驳铁锈,嗅了嗅手上的味道,冰凉的金属与灰尘中探不到丝毫火药的气味。
看样子,这艘肥得流油又年纪不轻的远洋船一直在足够安全的航线往来。
地上捡了块水手拉纤时裹手的亚麻布,擦净手上污迹,他来到船首栩栩如生的蛇头雕像下,大多数船长和工匠喜欢把大船的标帜放在高高昂起的船头。
抹去青铜浮雕上的黑灰,花体刻字古朴如咒语——潘多拉号,她的名字。
搬运压舱沙袋的船员大呼小叫着从底舱出来,艾格离开船头,伊登一路走在他的身后,看见他在舷旁再次停下,又伸手扯了扯铁锭上系着的渔网。伊登见惯了他总是百无聊赖的神态,此刻见他这种称得上兴趣盎然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啧啧称奇——他甚至站在原地欣赏了会儿铁锭上小巧的蛇头雕刻。
“海上来的小子”,他还记得艾格刚到堪斯特岛的时候,镇上的人是怎么称呼他的,伊登原地等了会儿,也没见他有挪动的意思:“艾格?”
“嗯?”
伊登紧绷的心情在同伴身旁总算有点放松了:“你很高兴来到海上吗?”
“称不上高兴。”顺手给渔网紧了紧结,艾格望了眼逐渐爬上天空中央的太阳,哪有人能在饥饿的时候兴高采烈。
远航船上唯一可以称得上充足的食物大概只有酒精了,一路走来,若有若无的酒味始终萦绕鼻端,就在艾格溜达到舵楼下方、打算找个人再次打探消息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股浓郁到让人无法忽视的酒味。
顺着味道望向二层,沿阶是几名身材单薄的佣工,他们正在将热腾腾的麦酒整桶泼洒在地,卖力地擦着阶梯扶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用少量煮沸的酒液擦拭武器或伤口的人很多,但如此挥霍的用法,他们却只有在堪斯特岛上那间熟悉的诊所里见过。
等舵楼的佣工离开,两人趁着无人注意,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窗扇与面朝船尾的木门齐齐大开,满室明亮。宽敞的屋里只有一个瘦削背影,那人袖子卷到手肘,略显佝偻的脖子和腰部影响了亚麻白袍加身的挺拔。
光线充足的屋内因门口出现的两道高长人影陡然一暗,里面的人拎着装酒木桶,迟缓转过身来。
“咚”的一声,木桶砸上地板。
“医生!”伊登首先惊愕出声,“你的胡子呢?!”
要不是那双熟悉的被皱纹包裹的琥珀色眼睛正瞪着他们,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那可是他最憧憬的一把胡子!茂密、慈祥、所有智慧又宽慰人心的话语都藏在里面!
“你的头发呢?”
艾格打量着老人的面色。他记起老人家有个不轻不重的晕船症,上船剃掉胡子能避免呕吐物不好清洁,却没想到他连头发都没留。没了花白发须修饰,老人家额头鼻侧的褶皱更显深刻,光秃秃的脑袋像只脱水严重的橘子。
“天杀的……”现在,这张橘皮似的脸上眼珠和嘴唇一起在颤抖,“艾格??艾格!”
“深呼吸——”艾格迈进屋内,扶起地上木桶,“照顾好你的心脏,老头,你已经过了可以大惊小怪的岁数。”
紧接着他瞥见了桌上一篮子的干面包和果酱,走近再看,面包底下还有几个黄澄澄的柠檬。
“你们俩个……你们怎么——”
将手边这个激动不已的皱皮橘子按上椅子,他拿起颗柠檬,轻快抛了抛。
“一天不见,很高兴你在这里混得不错。”
这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尽管他须发皆光,看起来不如满头银发时那么风度翩翩。皱纹与褐斑往往会使人联想到死亡与枯败,而他老态温和隽永,会让人想起珍藏的古籍,封面泛黄却气息洁净。
他背着手,缓慢踱步两圈,望着各自一手面包一手熏肉大快朵颐的两人,眉头几次拧起又松开。
一通说教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没办法把两个年轻人塞回他安全温暖的诊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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