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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地,艾格观察了会儿伤口的形状,确认出一点獠牙的痕迹,鲨鱼,虎鲸,或者其它肉食动物,海底的凶险比起森林只多不少。
他在池边蹲下,打开药罐,气味冒出。
苦而涩的草药味,泛着一点腥,闻起来像苔藓与泥土的混合。
应该也是大海里没有的气味,人鱼的脸颊慢慢朝他的手指凑了过来,鼻端掠过罐子,徘徊片刻,又轻轻嗅往那只手的掌心与腕间,嘴巴在不经意间碰上药罐。
“不是食物。”从头到尾都静默的水池边,他突然对它说。
而后感到手腕上的呼吸忽地一停。
艾格抬起眼睛,看向人鱼波澜不惊的脸,它的两道长鳃正在往发间隐去。
一整夜过去了,那张苍白面孔与水面外的黑发早已干透,深陷的眼窝间,连睫毛都根根分明着,人鱼的凝视也似乎由那凝固的眼珠、紧悬的眼皮与每一根睫毛组成。
艾格看到了灰瞳里自己清晰的脸。它似乎要眨眼了,但数次呼吸过去,那两片睫毛最终只是颤了颤,它望着他,没有眨眼。
将草药通通倒进水池,艾格搅了搅水面,池水泛出一点绿意,他捞起一把药水,用左手的伤口感受了一会儿,没能感受到什么。
随后他重又捞了把水,抬起手,往那张静止的脸上泼了泼。
哗啦,迎面一捧水漫不经心的,不剧烈也不粗鲁,人鱼的长鳃却像是受了阵浪打,全往脑后贴了过去。
细小的水珠洒落,湿痕淌过额头,那张脸悬在了水面上。
药物在水里彻底散开,不怎么宜人的草药气味在舱室里弥漫,等到水滴全部从下巴淌落,人鱼才动了动肩膀,似要向他凑近,但艾格已经从池边站了起来。
它仰头,随之抬高身体,裂伤跟着出水,他伸脚往它肩头碰了碰,苍白肩膀被压入绿油油的药水。
“待在水里。”他说。
脚步慢慢远去。鱼尾在池底盘绕半圈,人鱼的脖颈一点点沉入水面,接着是下半张脸,水面之上只剩一道目光跟随出门的背影。
木门的嘎吱声,铜锁的滑动声,片刻之后,水舱内外重归静谧。
日上三竿时,艾格在窗口等到了巴耐医生。
早在三四年前,老迈的年纪就已经不允许他远行出诊与长时间的夜诊,一夜未睡,老人脸色晦暗。
比身体更糟糕的是那满心思虑,他服了点安神药,讲起这一晚上船长室的混乱,船长的重疾,事务长的歇斯底里。他始终没有在桌边坐下,心神不定地徘徊一圈,就开始眺望海平线。
“我问过舵手,最迟一周,潘多拉号就能在伊林港靠岸。”
医生说着“靠岸”,那愁容却像是在预告沉船。
“他们会在那里修整一段时间,请求教会的人过来祷告驱邪,在商市上卖出全部奴隶,卖出一部分香料,卖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卖掉那条志怪动物的事达成共识……我不知道,但——听着,艾格。”
他又开始来回踱步,“靠岸后你们立刻离开这艘船——我向你保证,冬季之前……不,秋天刚开始的时候,我铁定就会回来。但你必须得离开这艘怪船了,艾格,这回你得听我的。”
同样眺望着海平线,艾格没有回话。
海风和过往几天一样,是面向北方的逆风,这一路的顺风与好天气少之又少,白帆始终半降,他心想那“最迟一周”的靠岸时间恐怕还要打个折扣。
老人家现在脆弱得像个玻璃药罐,大概受不住任何反驳和争吵,于是他留伊登在屋内陪老人闲谈,自己则提上木桶去了酒舱,船医室的酒桶昨晚就已空了。
难得的晴日,船员们却没有晒太阳的闲情。
寂静中,那迅疾有序的一丛丛脚步格外响亮——受事务长之命,调查桅杆吊尸的侍从们从清早忙碌到了现在。
那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情,一个接一个船员被带往囚室接受问讯,看这架势,大船的管理者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双眼睛。
每个人都在祈祷那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真的成为一则海上怪谭。
囚室前方的甲板上,船员们稀稀拉拉地分散,没有训诫与命令的声音,但人们的表情却像是在听训。
甲板一片狼藉,匕首,长鞭,铁链……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走过拐角,乍见这副图景,艾格脚步忽停。
比血腥味更先传来的是惨叫声。
浑身是血的男人双手被捆,像下放鱼饵一样吊到了舷外,底下海浪来势滔滔,那双悬在半空的脚如活鱼挣动,鲜血和涕泪把脸弄得扭曲,一句句讨饶声破碎成断续的嚎哭。
刀伤,鞭伤,烫伤,没等艾格看清那血人身上所有的痕迹,扑通一声,海浪吞没了这阵血腥与惨呼。
背后,路过的两名船员同样停住脚步,避到了屋檐影子下。
“这是在干什么?”一人问道。
“刑讯。”另一人颤声答,“事务长的刑讯。”
入夜之后,消息如惊雷,响遍了整艘船——桅杆吊尸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是莱恩!”凯里瞪着眼睛宣布,“记得他吗?我向你们说起过那个家伙,那个和克里森一起裹尸的家伙——”
“谁?”伊登整个人从吊床上坐了起来,“他干了这件事?”
“他干了这件事,可以肯定——他们清点了索具,每一个人的索具。那天值班的水手个个都能拿出自己的索具,除了莱恩,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副,‘他当然找不到’,他们说,因为他的索具用来吊起了克里森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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