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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醒
软语安慰比恶劣恐吓更可怕,李熙喉咙发干。
李熙知道,裴怀恩这是在告诉他,凡是裴怀恩愿意给他的恩,他就承着,否则这“恩”也变成了“难”。
李熙尽管聪慧,但到底年纪轻,吓坏了——这回不是装的,是真吓坏了,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因为李熙想不通,原本他只是想来找裴怀恩哭哭穷,讨些小便宜,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北镇抚的千户,这意味着他不止能经常进宫,还要参与办案和刑讯。
换句话说,他若进了北镇抚,日后就免不了要替裴怀恩去跑腿,去办事,就要被迫减少许多调查当年那桩旧事的时间——再说发在京都的案子,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能真正断干净的。
好在裴怀恩还知道吓小孩儿要点到为止,一看李熙这样,就立刻放李熙离开了,没有真的让他帮忙处置姚元里。
从裴府出来时,李熙身上披着裴怀恩的大氅,金丝狐狸皮的。
今夜相见,除去在地牢的恐吓外,裴怀恩从始至终都待他很耐心,也很好,不止吩咐下人煮了暖汤给他喝,还将这件昂贵的大氅也送给他,提醒他天寒加衣。
长街上空荡荡的,裴怀恩送出来的衣裳很暖,李熙侧首去嗅,嗅出一股子权力和欲望的味道。
这是他现在还不太熟悉的味道,但这味道是如此清晰的包裹着他,让他在感到畏惧的同时,竟又莫名其妙的感到了安全。
玄鹄正在家里等他,还没睡,老远看见他进门,正想如往常那般调侃两句,却发现他脸色不对,只好干巴巴地闭了嘴。
或许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也或许是连日来勉强藏在心底的那些愤怒和不甘,都因为这次意料之外的惊吓喷薄而出,再也压抑不住,总之李熙当晚便发起高烧。
高烧时做噩梦,梦见两年前桓水兵败,邵毅轩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眼里映着他惊慌失措的脸。
“别怕,别怕,舅舅在这里!”梦里的邵毅轩对他喊。
然而那双朝他伸来的手,早已变成了森森骨爪。
身后马蹄纷乱,喊杀声震天,李熙怔愣低头,看见脚底有冰凉的雪水与滚烫的血水汇在一起,慢慢将邵毅轩的脸浸没。
李熙迎着夕阳的方向,拼命往西跑,但眨眼间斗转星移,他已身在大沧国都。
大沧的人要杀他,骂他软骨头,没价值,还说长澹不会为了他这个叛国的祸害屈膝求和,闹到最后,还是大沧的太后力排众议,将他从染血的长刀下保住。
彼时两国交战,晋王凶猛,大沧的主帅却因贻误战机,落了下风。大沧太后见他身份特殊,觉着晋王大约不会愿意白白担上残杀兄弟的恶名,便胁他为质,以他的性命与五座城池向长澹求和,与长澹约定停战。
李熙看得清楚,大沧太后要他活,并非是因心软,而是因为大沧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暂且打不起了。
身在局中,大沧不知长澹也已是强弩之末。
而他李熙于长澹而言,是叛国祸星,却也是实打实的一国皇子,天家血脉。在大沧太后看来,有五座城池做筹码,长澹想怎么处置他是长澹的事,可若真不当心让他死在了大沧,便会成为长澹继续攻打大沧的理由。
但……这些都不重要。
惶惶十八年,祸星二字重若千斤,早早便压弯他的脊梁,磨平他的脾气,使他夜不能寐,愧疚难当。
曾几何时,他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邵毅轩,也是自己害长澹边境生灵涂炭,结果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做这个祸星。
那……那如此一来,他之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活过的十八年,到底算什么?
窗外寒风刺骨,玄鹄担惊受怕地守了李熙大半夜,却也无法将他从梦魇中唤醒。
其实李熙也知道玄鹄在喊他,可是醒不来。
一片黑暗中,李熙只能满身冷汗地在噩梦里挣扎,奔跑,却撞不开面前锁住他的牢笼。
李熙感觉自己的手腕脚腕都绕着线,傀线。
李熙想剪断这些线,想为舅舅报仇,为母亲报仇,想从此彻底摘掉这顶祸星的破帽子,更想离开京都,可当他一旦有了这念头,这些傀线便在他身上缠得更密更紧,让他无从下手。
很乱,乱如麻。
而他自始至终都卑如蝼蚁,从前是,现在也是。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卑微让他白白顶着这么个贵姓,却要受阉人要挟,兄弟迫害。
不甘心啊,人活在世上,难道只要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便足够了么?只是活着便够了么……?
……难道如现在这般委曲求全,糊里糊涂的活着,连自己的前路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够了么?
几乎是在一瞬间,先前在脑子里闪过的那点模糊念头,忽然变得无比清晰,而李熙也叫这念头搅得胸口憋闷,头痛欲裂,已经有些喘不上气。
关键时刻,还是玄鹄急中生智,不顾李熙在烧,直接拿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冷水浇下去之际,风停,李熙骤然睁眼,一双眼睛亮得渗人。
玄鹄被李熙这模样吓了一跳,有心要问李熙在裴怀恩那里见着了什么,却见李熙对他眨了眨眼,在从噩梦中清醒后不久,便当先神色古怪地问他:
李熙问他,说:“玄鹄,你见过骨鱼摆尾么?我觉得我现在就好像那条鱼。”
顿了顿,再冷冰冰地阖眼。
外头的风又刮起来,玄鹄茫然地俯身,听见李熙正在那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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