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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桑斐开口,着实费了裴郁等人不少时间。
被带回局里后,她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指抓着衣角,默然无语,眼眸低垂。
裴郁看不清她神情,但从对方余光中偶尔流露出的野性和骄傲,他相信,为朋友保守秘密,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是一件相当神圣的事。
桑斐拒不承认她和蒋凤桐联系密切,廖铭只好拿出对待嫌疑人难得一见的百分百耐心,软硬兼施,试图攻破她的心理防线。
配合着廖铭询问的节奏,裴郁和豆花儿将现有证据,一桩桩一件件摆上来。
桑斐与蒋凤桐行迹亲密的合影,两个人的账号和聊天频率,木材厂库房与桑斐鞋底花纹契合的足印,被撕扯剥离的充气娃娃断臂,绑架勒索信息里过于紧凑的时间与金额,蒋凤桐同桌男生的目击口供,以及六月十号案发当晚,桑斐不知去向的两个小时。
裴郁注意到,每多一样证据被指出,桑斐眼角的光芒,便黯淡一分。
等廖铭说出晚自习三个字时,她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败,捏在手里的衣角也变得皱皱巴巴,无法复原。
“……从十九中学校门口骑共享单车到实验中学,一来一回正好两个小时。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验证你手机上的扫码记录,看看是不是六月十号那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
廖铭语调渐慢,缓缓停下讲述,注视她的眼神,严肃中带着些许柔和。
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办公室陷入一种压抑的沉默。
墙上的时钟仿佛浸泡在胶水里,滴答滴答走得无比黏滞。裴郁听着桑斐的呼吸声逐渐紊乱,胸口的起伏也越发急促。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郁几乎以为她已丧失了语言能力,才听到一个梦幻般飘忽的嗓音,略带喑哑,情感虔诚,如吟诵缥缈的圣歌:
“我是在救她。”
“救她,还是害她?”豆花儿忍不住插了句嘴。
“害她?”桑斐骤然抬起头,两道桀骜目光盯住豆花儿,后者招架不住,肉眼可见地向后退了一步,识趣地坐到一边,开始做记录。
裴郁微微昂首,看到桑斐的视线如剑,漠然扫过自己一行人:
“你们知道,她从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么?”
裴郁和廖铭都不言不动,只有豆花儿机械地摇了摇头。
桑斐轻轻冷笑一声,向后靠上椅背:
“她从出生开始,就不被允许平庸。”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她父母对她寄予厚望,落后于别人,变成了一种罪过,尤其是落后于她那个优秀的表姐罗映舟,更是罪无可恕。”
“她从小就生活在表姐的阴影下,事事都要被拿来比较,从身高相貌,到分数成绩,再到各种比赛的证书,每比一次,都是无休止的焦虑和打击。”
“她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可父母嫌没有用,不让她接触,必须要文理科兼顾,全面发展,不擅长的数理化也要硬攻,用勤奋的汗水来补拙,绝对不能偏科。成绩是一切,分数大过天,她妈妈甚至亲自去学校找班主任,给她把座位调到老师眼皮子底下。”
“她喜欢的乐器是吉他,随性自在,简单洒脱,可她父母逼着她去学钢琴,因为显得高贵有面子,逢年过节能给所有串门的亲戚朋友表演。同时还要告诉她,他们有多省吃俭用,才换来她的面子,要她学会感恩戴德,不能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否则就是忘恩负义,白养了她这么多年。”
“家里逼她考上实验中学,坚信那里是名牌大学的预备役,在那儿上学,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好大学的门……”
“可是实验中学成绩确实很好。”豆花儿从笔录里抬头,诚恳说道。
“那是用快乐换来的。”桑斐脸上没有表情,有的只是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冷漠:
“实验中学以严苛闻名,管理几乎是去人性化,连进出食堂都要打卡,不能超过十分钟,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吃饭。睡觉休息上厕所的时间都有严格规定,每分每秒都在为了成绩而疯狂。那里面的学生不是人,是分数机器。机器怎么能有爱恨,机器的唯一使命,就是运转。”
“她已经要抑郁了。”桑斐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哽咽,“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作为一架机器,居然还有人类的思想,还会难过,还会向往自由。”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闭一闭眼睛,调整自己的情绪。
想到第一次走进实验中学时,那种铺天盖地的奋斗气氛,挥之不去的书墨味道,和扑面而来的满墙横幅,裴郁呼出一口气,轻轻启唇:
“所以,有时候你会去学校找她,把自由弹给她听,对吗?”
“是。”桑斐痛快承认,“有机会的时候,我就去实验中学后门栅栏那里找她。她喜欢听我弹吉他唱歌,最喜欢的就是那首《曾经的你》。她说,那是她触碰不到的碧海蓝天。”
裴郁轻轻点头,那时教学楼上手拿册子本子的学生身影,都还历历在目。
头顶的天空晴朗,太阳温柔,可他们目之所及,只能是一行行知识点与易错题,用标准答案堆砌起来的正统青春。
默然间,裴郁听到廖铭开口:
“三年时间,已经要结束了。”
“初中结束,还有高中。”桑斐的声音漠然而空洞,像丧失希望后无谓的低吟,“家里逼她再考实验中学,再去过地狱一样的三年,她坚持不下去。”
“几年的时光可以很短暂,可对她造成的伤害,却是永久的。她在那里收获最多的情感是焦虑,学到最精湛的技巧是服从。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丧失自我,变成一具毫无灵魂的空壳。”
“你们大人当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们上着众望所归的学校,考着人人艳羡的分数,衣食无忧,却还每天做出一副痛苦的姿态,来抗拒这千里挑一的荣耀。你们只会说,她们太年轻,太矫情,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和颠簸。”
“可你们忘了,失去灵魂失去自我的人,怎么会有勇气对抗那些险恶。她们被剥夺了说不要的权利,被定型成一架只会点头的机器,在这个满是荆棘的星球上,机械存活,直到损坏,生锈,崩塌,重蹈每个机器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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