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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轻咳一声,“张三,你别白费心思了昂。这次,我爹让我来沪城,是准备结亲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比我还大几岁哩,很该找个合适的姑娘了。往后彼此都放尊重些,没得让人看笑话。你懂我的意思了?”
他漆黑的眸子睨了他一眼,惊鸿一瞥,却比天上即将落幕的星子还要闪亮些。
张定坤“哼哼”笑了两声,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来,叼到嘴里,漫不经心道,“我什么心思你又知道了?”
唇嘴勾起一抹淡笑,乜他一眼,“结亲?这事你就不要想了,我张三把话放这,你跟谁家的姑娘也成不了。”他是漫不经心却又无比笃定的口气。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方绍伦有些气恼,却又觉得动怒就落了下风,勉力平息了怒火,淡声道,“你盯着我祸害干什么,爷不好这口,戏园子里头多有爱这事的,便是长三堂子也有小倌馆,多的是知情识趣体意人儿,您尽管闹腾去。”
他郑重其事的发出警告,“这是我最后一次知会你,若再有之前那种行径……挨骂挨打挨枪子可别怪没人跟你打招呼!”
张三向来脸皮厚,如今越发的不要脸面了,当着袁闵礼的面就敢窝三调四、动手动脚,他是得跟他掰扯清楚了。
张定坤浑然不将他的恐吓放在眼里,仍是一副调笑的口吻,“哟,戏园子小倌馆都知道了?到底是留洋回来涨见识了!唉……”
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倒不是没去瞧过,可瞧来瞧去,硬是没有一个能跟大少爷比的,连提鞋都不配!你说这细面馒头吃惯了,哪里还咽的下粗糠麸子?”
方绍伦语结,“你你……哪里就吃惯了?”
他生怕他真说出那些怎么吃在哪里吃的事来,反正他的警告已经送达,往后也会持身自重,赶紧转了话题,“总之你理会得就行了!我再跟你说说闵礼的事,你比他大几岁呐就袁敬来袁敬去的?你心里也清楚,不是他非得跟在你身边碍眼,往后少使唤磋磨人……”
他一提袁闵礼,张三笑嘻嘻的神情便收起来了,冷声道,“大少爷,您要说这事,张某可就不得不问一句了,”他长眉挑了挑,“您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话呢?若说公司里头的职位,大少爷不比我高一级。若论身份尊卑,张某如今也不是大少爷的仆婢。除非……”
他凑近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除非是我的房里人,这么耳提面命的,情深火热间色令智昏,指不定我也就听了……”
方绍伦愣住,说不通就不用废话了,抬脚走人,右手去推车门,浑然忘了手上还捆着纱布。
张定坤眼疾手快,横身过来帮他把车门推开了一道缝,冷风灌进来,他却抵着那门,不肯松手。
半个身子靠在车架上,与方绍伦胸膛之间不过一拳之隔,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是一怔,张定坤身上那种烟草的气息瞬间就弥漫开来。
方绍伦只觉得心跳莫名有些激烈,他不让开,他就出不去,不由得羞恼道,“你干什么?起开!”
张定坤并未趁机靠近他,却伸手捂了一下腹部,垂下眼帘,低声道,“绍伦,我这次真的差点没命。弹片滑过这里,我当时以为中枪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抬起一双狼眸凝视着方绍伦,跟要把他吸进眼底似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伤心难过呢?”
他见好就收,说完这一句,移开了身体。
方绍伦不怕他耍横,这么柔情缱绻的却有些招架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推开车门,“噔噔噔”的跑掉了。
饭店二楼窗帘后,一道窥探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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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绍伦一直睡到午后两三点才起床,年轻就是好,打了一架,又受伤又熬夜,饱饱的睡上一觉,就精神满满了。
吃了一碗鸡丝小面,又吩咐阿良帮他倒洗澡水,他整个右手掌都包扎了,不好沾水,只能浴桶里泡一泡,让阿良帮他擦了擦肩背。
袁闵礼要抢这活计,方绍伦不肯,“我在东瀛也不让阿良帮我干这些,这是没法子,哪能还让你伺候。”
他劝不动张定坤,转而安慰袁闵礼,“张三这人就爱耍威风摆排场,亏得你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年后等棉纱厂建起来,你就不必再跟着他东奔西跑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语气虽是帮着袁闵礼说话,实则对张定坤也有一丝有别于常人的亲昵。
袁闵礼眸光暗了暗,浅笑道,“我倒愿意跟着三爷跑哩,多少涨些见识。至于使唤,无非是些跑腿的杂事,也没什么。人到今天这位置也不容易,还不许人抖抖派头了?那好比锦衣夜行,千丈高的功勋也打了折扣不是。”
“你这个促狭鬼。”方绍伦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系紧睡袍带子,笑着摇摇头,“昨天那位沈姑娘怎么样了?”
“家去了,颖琳送了两件衣裳给她,又给她付了黄包车费。”袁闵礼比他起得早些,早安排妥帖了。
“我四处转了转,没听到什么风声,那几个水鬼大概也自知理亏,没什么职级,想来翻不起什么风浪。沈小姐说他们喝醉了脸盲得很,就跟我们看外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一样。何况也不是冲着她去的,无非运气不好碰上了,往后她会小心些。”
方绍伦叹口气,“那就好。”
舞小姐几乎个个都身世堪怜,对华国女性来说,若有得选,谁愿意这般抛头露面,任人揩油呢?像白慧玲那种毕竟是少数。
世道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阿良“噔噔噔”的跑上楼梯,手里拿着封拜帖,“大少爷,约你去跑马哩。”阿良认字不多,但跑马等简单的字还是识得的。
方绍伦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郭三公子约他去郊外跑马,他如今伤了右手,哪里勒得了缰绳?只好挂个电话去郭公馆。
郭冠邦听他说伤了手,连连惋惜,“能结识绍伦兄这般人物,正想多亲近亲近,如何就伤到手了?”
方绍伦当然不能说实话,“剃须刀忘了收起来,泡完澡地滑,正好磕到了。不能陪冠邦兄畅快一游也是憾事,家下事多明日就要返程,只好等下次冠邦兄来月城,再尽地主之谊了。”
“别别,”郭冠邦在电话中热切的邀约,“绍伦难得来一次沪城,就这么带伤而返,郭某怎么过意得去。正好北边来的言家班在静安寺路唱堂会,今晚有夜戏,言班主亲自唱《贵妃醉酒》和《三娘教子》,跑马便不去了,请绍伦兄吃饭看戏如何?还请千万赏脸。”
方绍伦再三推辞,郭冠邦言辞恳切,实在推脱不得,再加上言班主这两出戏是有名的叫好叫座,他也有点心痒痒。
于是应下来道,“我这伤的右手,吃饭多有不便,倒是看戏还不碍事。”
郭冠邦便约了七点钟来接他。只是从头到尾,只字未提让袁闵礼作陪。
方绍伦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得这人情世故,郭冠邦不主动邀约,就算方绍伦提了,他再请,袁闵礼也会觉得没面子。
他放下话筒有些愀然不乐。袁家如日中天之时,哪家宴请会落下袁家公子呢?如今家道中落,便要受此薄待,这人情世故懂了也没什么意思。
袁闵礼十分了解他,反过来劝慰,“言家班的旦角雍容但唱腔不如四喜班的华丽,我听过好几场了。你去听听,看我说错没有?魏家两位小姐要跟我们一块回月城,我还得打点一下票务,且有的是事呢。”
方绍伦向魏司令提了邀请两位小姐去月城做客的事,得到首肯后,再由方颖琳出面邀请两位小姐,沪城这些千金们每日都是些旧消遣,很愿意到新地方去找找乐子,于是定下了明日一同出发回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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