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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平反了,恢复党籍,恢复军籍,恢复工资和一切应有的待遇。那一年,他六十九岁。自觉已是风烛残年,又得知前妻早已改嫁,不想再抱有任何奢望的他决定就此孤老一生。他在政府分给他的小院儿里安静的活着,病渐渐好了,心渐渐平静了,回忆却遏制不住了。他总是会坐在院子里想当年的苦日子,想当年的欢乐,想他的大师哥。
他的平静持续了三年多,七九年年底,突然有人来拜访他,是个中年男子,对方说,您还记得我吧,我是您的大儿子。他看着对方,惊讶发现这就是当年那军官遗孀带来的两个孩子中年长的那个。对方告诉他说,母亲去年已经去世了,后来改嫁的那个继父,也在两个月前作古。他和二弟商量了一下,决定找到孤身一人的老爷子,尽一尽孝心,母亲死前说过,要不是他那一纸离婚书,咱们娘儿仨兴许早就死在文革里头了,你们得知恩图报。
老爷子喜出望外,自己突然间不再孤单,反而成了儿孙满堂的人,两个养子,都已经娶妻生子,生活也都不错,所以决定接老爷子过去一起住。但他拒绝了,他说自己一个人惯了,你们能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不想给你们添乱。儿子说不过他,只好答应,并说以后每礼拜都过来看望。正在聊着,晚一步到的二儿子进了门。叫了一声爸,然后说,门口有您的信,您看看吧。
老爷子接过信,只看了几行,就老泪纵横。
写信的,是他当年的大师哥。
同样是垂垂老朽的年纪,远在台湾的师哥终于通过好几年的努力,找到了师弟的所在。在信里,他讲了所有过往。包括自己被抓壮丁,包括在沙场上九死一生,包括后来做特务,逃往台湾,当干部,又弃官从商,几十年颠沛流离乡音不改,魂里梦里,想得最多的,还是儿时辛酸凄苦的日子,是师兄弟相依为命的片段。
年近古稀的“小师弟”,攥着那封辗转寄来的航空信,哭得无声。
七九年在爆竹声中过去了,时间进入了八十年代,仍然贫穷的,多灾多难的中国,终于暂时不再有腥风血雨。阳光照在安静的胡同墙上,翠绿的爬山虎叶子映衬着浅粉色的牵牛花。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狭窄的胡同,下了车,走进胡同口,穿着西装,拿着文明杖的,就是取道美国回来的大师哥。
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迈进了那从不关上的小院儿的门,看着正在院子当间儿给暑假里住过来陪爷爷的长孙听写生词的,那个同样苍老却笔直的背影,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言语
孩子看见了陌生的访客,让爷爷回头看,老爷子摘掉花镜,转身时,先是怔愣,而后便不觉已经是泪湿了眼角。他站起来,走过去,好久好久,才用苍老的声音叫了一声,大师哥。然后说,你回来了啊……我当年,等你给我买铁蚕豆,你一去不回,我一等,可就是整整五十七年呐……
大师哥低着头,抹掉脸上浑浊的泪,从怀里颤颤巍巍掏出一个已经接近风化的纸包,又颤颤巍巍打开,师弟看见,突然笑了,却眼泪更加汹涌。那是几个已经变成黑色,干燥坚硬好像小石子一般的铁蚕豆。
大师哥说,我买了一大捧,这些年打仗,行军,做特务,逃台湾,到今天,丢来丢去,就只剩了这几个,今儿我交到你手上,可就算是了却一番心事了吧,哥没骗过你,哥本来是立刻赶回去的,你别怪哥。
师弟点着头,用干燥苍老的指尖捏起同样干燥苍老的,时隔五十七年春秋才交到他手上的铁蚕豆,眼角泪还在,却已经笑得像个孩子。“现如今,咱俩也都跟这豆儿一样老啦……当年那么想吃,咬一口,脆的满口香,可现在,想吃,也咬不动了啊……”
师哥跟着笑,跟着抬手帮师弟擦了擦泪,而后待对方把那几个铁蚕豆捏在手心,捧在胸口,冲着他无言的点了点头后,伸手握住了师弟的手掌。老态龙钟的手握在一起,那么轻,又那么重。相互扶持着走到槐荫下的小石桌边坐下,他们又是很久的无言。
懂事的孙子给和爷爷一起又哭又笑了半天的老客人端来茶水,而后闪着好奇的眼端详了一会儿对方,便在街坊家的小孩跑来喊他一起去粘知了时,一阵风儿似的出了小院儿。
胡同里,孩子们跑远了,院子里,槐荫树下的老师兄弟还有很多很多的话等着讲述。物,时过境迁,人,轰然老去,不变的,就只有树梢的蝉鸣在碧空中回荡,就像数十年前的那年夏天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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