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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妃缓了缓心绪,目光掠过庭院中几株新开的睡莲,又恢复了慢条斯理:“这天气渐热,叫本宫心里头燥得很。莲子最是清心去火的好物,合该让各处的奴才们也沾沾光,分润分润这‘福泽’才是。丽心,你去,取那上好的莲子来,多多益善。”
丽心忙应诺:“主儿体恤下人,实乃仁德。”
她转身去,取那最是青皮硬壳、尚未浸水的新鲜莲子,足足盛了一大翡翠盘来,颗颗饱满圆实,坚硬如石。
“呃啊!”魏嬿婉惊叫着,被嬷嬷半拽半拖往那垂着茜红霞影纱帘的内殿深处去,“娘娘!娘娘饶命!”
嘉妃已由贞淑扶着,斜倚在铺了冰簟的贵妃榻上。指尖拈着一柄小巧的玉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待那满满一盘青莲子置于眼前,才抬了抬眼皮,纤纤玉指随意一点地上的魏嬿婉:“喏,这现成的‘福泽’便让她先领了头份儿。”
嬷嬷将魏嬿婉狠掼在地,那盘青莲子尽数倾倒在她面前。
“既是你手脚不勤快,本宫便赏你个精细活儿。一粒粒,都给本宫用手剥干净了。本宫心火旺得很,就指着你这巧手剥的莲子下火呢。剥不完,今日便不用起来了。”
“…是。”汗水混着泪水,沿着魏嬿婉惨白的面颊滚滚而下。
殿内静得可怕。
贞淑见嘉妃虽阖着眼,那两道远山眉却紧蹙着。便轻移上前,力道拿捏得极是稳妥,轻轻揉按在嘉妃两侧额角太阳穴上。
魏嬿婉指甲刮擦莲壳的沙沙声,更衬得她的声音如丝如缕,熨帖人心:“主儿,这力道可还使得?您千金贵体,何苦为那起子没眼色的蠢物烦心?仔细伤了肝气。”
嘉妃闭着眼,鼻息间却逸出一声冷哼。
“那娴妃,还在潜邸时,她便仗着她那好姑母是前头的皇后,处处压人一头。一个未出阁的格格,就敢在众姐妹面前拿腔作调,尊卑不分!哼,不过是仗着点陈年旧事,侥幸和皇上听过同一出《墙头马上》。”
“一出私相授受,没廉没耻的戏文!便自以为得了天大的情分,在皇上面前装痴卖乖,生生比别人显得不同些!如今她乌拉那拉家的顶梁柱倒了,她那皇后姑母早就化作了灰,她竟还是那般不知收敛,不识时务!”
贞淑手下力道依旧平稳,带着丝鄙夷与安抚:“主儿洞若观火。娴妃那是强弩之末了,乌拉那拉氏一族,自打那位崩逝,便如江河日下,前朝早已无人可用,不过剩个空架子撑着那点可怜的体面罢了。再嚣张,终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娘娘您何苦与她置气,没得辱没了身份。”
嘉妃眼中怨毒稍缓,却又立刻被更难言的嫉恨所取代。
“呵…是啊,这宫里,谁又真能掀起风浪呢?各个都是只有后宫的女人,唯独皇后…富察氏真真是独一份儿的尊荣。可恨本宫母族虽已归顺大清,到底生分些。”
贞淑揉按的指尖微滞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她只能更轻柔地按压着,声音低如蚊蚋:“主儿慎言。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万民之福。金简大人能得圣上青眼,也是主儿您福泽深厚,将来必有腾达之日。您又何尝不是独一份呢?至于旁的…娘娘圣眷优渥,实在不必与那些虚名浮利计较,身子骨儿才是最要紧的。”
嘉妃眉头紧锁,仿佛在权衡什么极重的心事,良久,她倏地睁开眼,眸底已不见方才的怨毒炽焰,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幽冷。
她缓缓支起身子,也不看贞淑,只对着那茜红霞影纱帘外朦胧的光影,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疲惫:“罢了,和她们置气,没的叫人看笑话。”
莲步轻移,行至案前,脱了护甲,轻轻拂过一方冰凉莹润的端砚。
“贞淑,研墨。”
贞淑微怔,也不敢多问,只垂应了声“是”,便挽起袖口,取了案头青玉水丞中贮着的清泉水,注入砚池。又从紫檀嵌螺钿的墨匣里取出一锭上好的松烟墨。
墨块与砚池相触,出带着水气的沙沙声,压过了剥莲声。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
笔锋转折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恭顺,可那墨色却浓重得几乎要透出纸背。嘉妃一笔一划,写得极慢,极认真,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翻腾的怨毒、不甘、算计与那深入骨髓的卑微感,都强行压进这工整的簪花小楷之中。
“主儿,”贞淑不解,“皇后娘娘不是罚的娴妃娘娘吗,您…为何要…”
“抄上几篇《女诫》,”嘉妃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去长春宫。就说本宫心内不安,特抄录此训,警醒自身,时刻不忘为妃妾的本分。”
她抬起眼,眸中一片沉寂,只映着窗外渐次暗淡下去的天光,“总要让皇后娘娘知道,这宫里,谁才是真正‘安分守己’、‘感恩戴德’的人。”
贞淑心领神会,低声应道:“主儿思虑周全,奴婢定当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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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嬿婉闻声,微微抬头望去,看这满室金玉——主子、下人,今日是她在笼底承受剥皮拆骨之痛,明日或许是贞淑,也可以是娴妃、嘉妃。无不精致,无不妍好,亦无有人能逃。
金玉妍。
真是个好名字。
当嘉妃那染着蔻丹的指甲又一次拧向她皮肉,在臂上、腰际留下斑斑青紫,她抬眸望向那张娇艳如花却狰狞可怖的脸,心底蓦地竟再无一丝惧意。
恍惚间,只觉这人儿也并非那般遥不可及。
待她头一遭敢在心里默念出这位主子的名讳,便窥见那高高在上、金玉堆砌的壳子里,原也虚得可怜。
想她今日在这启祥宫里,能对一个微末宫女肆意作践;明日到了长春宫,也不过是换她受她‘主子’的磋磨罢了。
日月轮回,果然最是公道,普照深宫朱墙,亦照茅舍柴扉。
这人世间的贵贱,原是人人皆贵,人人皆贱。
魏嬿婉伏在地上,膝行数步,纤弱的身子筛糠似的抖着,终于够着了金玉妍那华贵的裙裾。
她仰起一张堆满谄笑的脸,声气儿颤巍巍地:“娘娘娘…求娘娘开恩,容奴婢替您分忧吧。”
“左右皇后娘娘那儿,不过是要瞧见您一片恭顺的心意,至于这墨迹是出自娘娘的玉手,还是奴婢这等微贱之人,原是无碍的…千章万章,奴婢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娘娘能略歇一歇……”
金玉妍本已抄得手腕酸软,眼皮沉重,听着魏嬿婉这卑微到泥土里的央告,又见她形容狼狈却强作笑颜的模样,心头那点被皇后强压着抄书的烦闷,倒似寻着了个宣泄的口子。
丹凤眼斜睨着脚下那卑微的身影,唇角勾起一丝似嘲非嘲的弧度:“罢了,瞧你这上不得台面的可怜样儿,倒有几分孝心。横竖也是些无用的字纸,你既有这份心,便替本宫誊抄几页吧。”
偌大的启祥宫偏殿,霎时静得只闻更漏声。魏嬿婉依旧跪伏在地,直到金玉妍的环佩声彻底消失在锦帷之后,她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刻意讨好的笑容瞬间敛去,唯余一片沉静的空白。
她挪到那紫檀书案前,彻夜秉烛,第一次握上那上好的湖笔,蘸上那上等的松烟墨,一笔一划,写下的第一个字是「女」。
世道将女人碾作尘泥,训诫女人温驯,而她却从《女戒》之中,先看到的是‘女’如‘人’一般叉开的两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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