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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夫人还坐着,上半身却前倾,好像下一刻就要伸出手去接住那笑闹着兜圈的小小顽童。在她略微曲起的臂弯后正坐着另一位年轻的夫人——云鬓绾起,簪戴着一只攒云珠金步摇。身穿暗花缠丝罗纱裙,许是因着在母亲处自在,现正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腻白的腕子。她见着黛玉才将衣袖放下,仰起脸来问候客人。
她一望而知便是陈夫人的亲生女儿,在金黄的光照下,看起来好像是陈夫人把岁月度化。
骤然一声啼哭,黛玉与二小姐不约而同将头扭去,见那跑跳着的孩童跌跤,正被陈夫人哄着,教着问好。
二小姐夫家姓傅,这一门亲事还是陈府老太爷在的时候定下的。她看上去极喜欢黛玉,说过几句,便催促自己女儿去闹姨母们,自己反坐到黛玉身边去。
“言哥儿还小时候便来过这儿几次,那会我还未出阁,倒见过他几次。”傅夫人呶呶嘴,示意黛玉去看陈府的姊姊妹妹:“也是我凑了巧,那会我大姐姐已经出嫁,这时言哥儿又进不来内院——诸位姊妹里竟只有我见过这才子了。”
她半边面都被金光点亮,窗户投筛出别样的轮廓。几条阴影穿插,看去像是虎的须,衬得她的眼睛也闪着金。
太阳的影子投在茶杯里,一点点叫人喝下去。陈夫人苦留饭,陈府的姑娘约莫也难得游戏,十分不舍得黛玉离开。然而黛玉还要回荣国府去,只好跟她们别过——临分别的时候,陈夫人给她领子整紧,又拿梳子把鬓角理齐。
“好了,去吧。”她说话的口气好像黛玉不是要‘走’,而是要从陈府‘去’哪里。
手指拂过脸颊边的温度牵扯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马车略过街两边各家宅邸,林言先叫人在车帘布两边系上带重量的穗子——不怕风钻进来,想观景又掀得开——黛玉拨开几道穗子往外面看,寂静的桃源又回归尘世的府邸。
黛玉的手不自觉抚摸上自己的鬓角,梳子齿牙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那里。
回到荣国府时候还早,黛玉换了衣裳,又到贾母那里。依着问询回了在陈府的事,黛玉被外祖母搂进怀里,却反把衣服上的团花绣
纹看得过分清明。
这会她又被拢进光里了。
黛玉在心里默默念着,不知怎么的,原本打破的那只窄口瓶又在心里粘连起来,重新咕嘟咕嘟冒起忧虑。
若不是血脉至亲,她原本不会这样委屈。可恰是血脉至亲,才愈发想责问何至于此?
破碎又粘合的窄口瓶被一对看不清形影的玉瓶取代了,黛玉伏在贾母怀中,几次开口都被笑容顶替。
林言回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院里的小丫头笑,说言哥儿回回都是踩着好时候来的。
然而林言并没能及时享受新鲜的点心。
“做工的工匠有些已经闹起来了。”这是叫其余人退下后,林言跟黛玉说的第一句。
做工的钱发不出,下人的月钱又拖欠——偏日日过手的都是千金难买的好料材,人心本就浮动,喝过几轮酒水,不满立刻便被点燃。
“这会暂且是安抚下去。”
“左不过是给了银钱叫他们散了。”黛玉眼睛垂下去,慢慢琢磨着笔下墨字。她心里冷清,偏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恼怒:“旁的人一见闹了反有钱拿,原本不声响的,这会也不能安心下去。”
“是这个样子。”
省亲别院修的是自家脸面,敬的是天家圣颜。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进益却有限。精细的雕琢不是要人看见才算数,但一丝一毫都不可节约。手中活钱发散出去回不来,于是典当林家物什换些银钱,想着他家两个小的不婚不嫁遇不上大用处,谁知却碰上林言讨还。
玉瓶还没着落,又赶上收不到工钱的匠人闹乱。
“凤嫂子脸都瘦了一圈,偏琏二哥这会不知做什么去,已是许久未见。”
林言闻言,眼睛闪一闪,又想起贾琏口中的‘干练不干练’。
“我去跟老太太请安,看她面色倒好,想来还没叫这腌臜事扰了清静。”林言说这话不仅因为怕贾母担忧,也是怕贾母知道后选择按下此事——这会修园子迎的是贾府的娘娘,她自然要优先顾及贾府的颜面。即使她肯拿自己的私房将东西赎回来,对林言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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