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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寻人启事（第1页）

许蔷薇尤其喜欢村子，南方的北方的，沿海的内陆的。每次出去采风除非意外情况全不住酒店，在某个村子找个最破的房子租上一个月。

夏天最热的时候房间里没有空调，风扇制造的气流全是滚烫的，她把自己瘫在床上，上身是没有钢圈的运动内衣，下身是三角内裤，浑身热得湿淋淋的。冬天靠小太阳取暖，只有蹲在小太阳旁边伸出手烤火的时候身体才是活过来的，晚上睡觉的时候靠单人电热毯，脚一旦伸出电热毯的范围就像被寒冰怪物攻击。

她并不是故意给自己制造艰苦，许蔷薇喜欢这些，艰难的条件让她深刻地觉得自己“活着”。

这次运气不错，她跟房东住在一起，那边烧着炉子，许蔷薇这边有一块暖气片，屋里的温度可以把外套脱下来。

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带着小孙子一起住。

其实许蔷薇挺有钱的，她再三解释，奶奶却听不进去，觉得有钱人都去城市里住大房子了，谁会愿意来乡下受苦呢？何况还是个女娃娃。许蔷薇说自己是个导演，喜欢住在这种地方找找灵感。

奶奶摆手：“今晚来屋里一起吃饭啊，娃儿要吃狮子头，我跟着电视上学了好几次。”

晚上许蔷薇带着手持dv过去，笑着拍奶奶在厨房里做狮子头的影片。

老人家有些手足无措了，说自己要去换套衣服。

许蔷薇温顺地点头，等待着这次的主角重新回到镜头里。

奶奶穿上她最好看的一件衣服，很害羞，一直在说真是臭美，这套衣服好久都没穿了，这是上次，姑娘结婚的时候买的，就穿了那么一次。头发花白，皮肤皱巴巴地缩在那张脸上，衣服是酒红色，或许在富丽堂皇的大酒店里会显得更加精神，可在昏暗的灯泡下好像是包着红布即将枯死的老树。

没有人问奶奶什么问题。

她一边切肉一边自言自语。

年轻的时候就没有本事，我们那个年代你知道不？很多知青啊，遇见一个就说我那会儿是知青，我那会儿在哪哪下乡。嘶，村里那个老李头儿他婆娘，头几年天天说自己是知青，她刚说那会儿我都不知道知青是什么意思，问人家，人家笑话我，说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后来才知道，不就是知识青年吗，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知道这个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还是想啊，怎么人人都是知青，书全被他们读了吗？那庄稼谁来种？我来呗，家里穷，什么书也没念过，就是下地干活。但是也遇着好人了，就是死得早，我家那个没福气的老东西，早早就死了，得病死的，什么病都不知道，悄么声儿就死了。

许蔷薇很沉默地听着，端着镜头的手晃也不晃。

奶奶手很稳，剁肉馅不用绞肉机，就拿两把菜刀卯足了劲儿地剁，一边剁一边继续说着，可许蔷薇听不见，菜刀砍在案板上的声音太大。奶奶的声音大了不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刚刚被掩盖。

“你呢？娃儿，做什么工作的？现在的年轻人可没有来村里找房子住的，村里能有什么机会？你得到城市里去。”

许蔷薇说过自己是个独立导演，奶奶或许不相信，或许忘记了。于是她笑了笑，也对着奶奶喊：“好，我过几天就走了！”

奶奶点头，似乎是欣慰。

吃过晚饭许蔷薇出门遛弯。

九点钟村子里的夜就已经安静下来了，一半的灯熄灭，另一半被框在小小的木窗里，远远看过去好像是一副陈旧而没有生机的画。她坐在路边随便的一块大石头上，看今天录像的回放，小屏幕把画面压缩很多倍，奶奶的笑容也显得扭曲。

许蔷薇喜欢村子，她总是到村子里来，总是遇见很多很被时代扔掉的人，在这里时间似乎走得慢一些。时间被拉扯成了空间，在杂乱的院子里，在狭长的土路上，时间停止下来。

冬天的夜晚很难见到星星，村子里也不例外。

前几天下了这个冬天的初雪，这几天的天气阴沉沉，抬头只有凌冽的黑，许蔷薇知道自己又想起了星星。她摘过了夏天的星星，却没见过冬天的星星，这是有些遗憾的，那个活泼调皮的女孩子，现在是不是正在赶往一场约会？

许蔷薇将其美化为约会。

今晚，我想当一颗星星。

许蔷薇打开备忘录，写下这么一行字。那部一小时十七分钟的片子还捏在手里，许蔷薇不太愿意真的将它制作成电影，放在大荧幕上，被所有人看到。她记得星星在分别的时候问自己：“真的会变成电影吗？可以在电影院看到的那种电影。”

许蔷薇点头：“如果你希望，会的。”

星星眯着眼睛笑，伸出来手掌：“那你要付我钱哦。”

许蔷薇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递出去。

星星扫了一眼：“哎呀，我不用微信，我像不像一个古代人？”

许蔷薇又写下来自己的号码，叠成一颗爱心，塞进星星手里。星星笑着收好，说等将来在大荧幕上看见自己的时候一定上门讨债。

真滑稽。

许蔷薇叹了口气，滑稽在哪里？因为刚刚的一瞬间她竟然又有些迫不及待，期待电影真的上映，期待自己的手机真的拨进来一个陌生号码，期待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耳边传来小狐狸一样俏皮的声音。

期待什么呢？

期待一个妓女主动联系自己。许蔷薇又感到头疼了，她善于调动别人的情绪，这是一个导演的必修课。她深知每一个人都是生活的演员，尤其是那个暂时名为“星星”的女人，没有人比她更会表演。

那个没良心的小狐狸精，连许蔷薇的名字都不愿意知道，难道也会在某个晚上想起自己来吗？如果真的想起，是以怎么样的身份，夏夜邂逅的独立导演，初次接待的女性顾客，还是什么？

许蔷薇笑自己反常。

然后联系朋友，说自己手里有一部片子，母带发过去之后收到了长久的沉默。她不紧张也不忐忑，从未这么相信自己的能力，果然在两天之后收到朋友的消息，一屏幕的语音条全都是赞美之词。

又问蔷薇，你这个题材有些危险，全看审核那边什么态度，说过也好过，说不好过直接当成色情片打回来。

蔷薇怎么会在意这个，送吧，打回来再说。

等了两个月，初冬已经挨到严冬。

朋友在电话中向许蔷薇道喜，言辞中除了恭贺还有显而易见的惋惜：“你是有想法的人，也知道业内是个什么风气，这种片子说白了都是为爱发电，咱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求结果，是吧？”

许蔷薇那时候在便利店里吃一份清汤寡水的关东煮，萝卜软烂，不用费力就被牙齿切成两半，她轻轻“嗯”一声，没说其他的。

“蔷薇啊，其实我没敢跟你说，我上个月跟那边儿的老师一块儿吃了个饭，那些老古董对这部片子的评价真不错，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有期待。毕竟市场还是瞬息万变的，而且我知道，你从来也不迎合市场，所以市场……”

“知道，不用提前给我打预防针，我不缺钱。”

电话挂断许蔷薇把关东煮的汤全都喝光，胃里暖融融的，对着透明的玻璃扯了扯嘴角。朋友怕她期待太高，最后落得票房惨淡，却不知道许蔷薇只当这部电影是一则大概率得不到回音的寻人启事。

寻那晚曾经点亮过她一颗心的星星。

确实有些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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