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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建康回暖,已是阳春三月的末了。
天气既已适宜,凤凰元年的春耕便要着手准备。
成去非照例换上胡靴,只身一人也不骑马步行往田野去。
新翻的泥土,夹杂着枯草和地气的味道。不远处,仍有黄牛牵着犁,扬至半边的鞭子只落一声空响。行至一片桑榆之下,他俯身撮起一小捧土,朝远眺望,泥土又从指缝间洒落,折射着晨曦的阳光,格外温暖。
“今年杏花开的日子,比去年似乎又晚了十余日。”成去非深深浅浅走上前去,和长须老农搭起话,老农正坐在石头脱鞋往外倒土,头也不抬,嘴里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是啊,这一晚,往后的事儿就得都跟着晚。”
“不知以往可有这般冷的年头?”
成去非认真询问,老农长长嗯哼一声,眯起眼缝,像是陷入了回忆:
“明德十年前后那几年,就跟现在似的,冷得人骨头都疼,收成不好,我老儿那时家里还饿死了人呐!”说着又是一声沉沉的喟叹,成去非脑中默默算着,明德十年,那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父亲也不过懵懂幼童而已。
“日子就这么样,这几年冷,指不定哪天开始又暖和,你……”老农说着不觉抬首,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装扮虽普通,可气度俨然不是寻常百姓,想来,是哪家的公子?老农这么寻思着,神情有些愣怔,下头的话也没了尾。
“天这么冷,不知收成是否受损?”成去非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仍续着方才的话头。
老农咧嘴笑了笑:“今年免了赋税,差也不怕!”
两人就农事又闲说一阵,不觉半个时辰下去,老农兴致不小,指着远处:“再过些日子,就到桃花汛,该插秧,公子等五月再来看,那情形才煞是喜人!”
成去非点头称是,四处考量着土地:稻子喜湿好热,种在下湖里,而那上坡的土地种的是小麦,两不耽误,只是看地形,灌溉似乎不太便利,正凝神思量着如何架渠之事,忽然发现东南处竟荒着大片土地,外围似已圈了界限,野草长得倒比庄稼茂盛得多。
“老伯,那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成去非手指过去,心里已猜到几分,虽然这在江左见怪不怪,心底还是隐隐的钝痛。
触目所及的这片土地,去年仍全是耕地。
老农四下扫了一圈,方压低了声音:“老儿也是听说,这片地被乌衣巷占了去,要造游乐的台子,公子不要多问,免得招祸。”说罢深深看成去非一眼,意在警示。
“那原来这地的农户呢?”
“自然是做了荫户,去别处给主人种地去了,又免了租税,谁不说是好事呢!”老农眼中竟流露几分羡慕。
“老伯,难道百姓不想有自己的地?做了荫户,可就再也没了土地。”成去非一直苦恼此事,江左哪个世家不是僮户遍布庄园,自耕农越来越少,一来影响税收,二来兵源没了着落,朝廷没钱没人,拿什么跟胡人作战?
他想的远,却也是徒然,如今大将军锋芒正盛,他便是条龙,也只能在浅水里折腾,一不留神,便是这身家性命,都不知往何处安放,更遑论操心这田间事?
老农絮叨一阵,成去非不用听也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做了荫户,无须负担沉重的徭役赋税,倒比自己种地更安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破产,而豪族们则越来越富庶。
半日都不见成去非开口,老农正要再发些感慨,却见成去非踱步往东南去了。
立于此地,南可遥望白鹭洲,东能仰观清凉山,果真好地方。
成去非回想着老农的话,不禁冷冷望向更远处的鸡笼山,曹孟德倒也曾说过: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只是不知到时,这地方起什么样的台子,谁人能看得见鸡笼山衣冠冢。
下坡的路教人走的有些踉跄,穿过狭长冒青的草丛,撇开乱生的蒺藜,落日的余晖从些交缠的枝桠中洒落,成去非的衣裳被野桃枝勾住,他用力一折,顺势拿在手里,一路走回乌衣巷。
半路迎上一辆马车,赶车的仆从正是自家下人,四匹马并行,占去了大半个路,马儿跑得欢,小厮也没瞧见迎面而来的他,就这么过去了。
他和父亲出门都喜轻车简行,府上也一直是这规矩,那么,车中人只能是殿下了。殿下嫁入成府以来,对任何事似乎都了无兴趣,只潜心佛事,仿佛世人世事皆打动不了她。她住的樵风园,本清幽淡雅,如今弄得雪洞一般,又有高僧特意为其配制“冷霜丸”,如此一来,殿下当真只剩他日成佛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得由着她。先帝把她托付于成家,亦有自欺欺人的意味,成家做不做皇亲国戚,那头的大将军都是要逆鳞的。
想到这,成去非才意识到明日又该例行朝会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太极殿上仍不见退朝。
朝廷的重臣们都在,商议的是西北军费一事。龙椅上的英奴,神情显然不够庄重,底下早有人看出皇帝的轻浮来,至于无行的传闻,倒还没机会亲睹。
大将军的眼中闪着惯有的锋芒,调子却不紧不慢:“度支尚书把去年朝廷以及地方的各项重大开支报上来,核算清楚,再把今年的预算也弄出来。朝廷打仗,无非就是人和钱两样事,能省的地方尽量省下来,总不能让胡人真的渡了江,打到自家门前。”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尚书张晏,廷臣们一片肃穆,彼此间并无半句交流。
张晏看了看父亲张蕴,缓缓出列:“去年夏天扬州大水,关中大旱,宫中走水,再加上后来用兵西北,到了腊月,”话停了停,众人自然都明白,张晏把握好了节奏,这才接着说,“今上和长公主的婚嫁,以及最后大行皇帝的丧事,这几样事都赶在一起了,开支确实紧张了些。”
“好在众人齐心协力,终算是度了难关。”张晏骤然收尾,不再继续。建康王自有一番笼盖四野的气势,目光咄咄一扫四周,冷笑一声:“张尚书,亏空数百万钱的事情怎么不见提及?”
大殿的气氛一下凝固,张晏神色镇静:“有些亏空在所难免,大将军,方才晏所报诸事,哪个能省着不花还望明示,今年若再有相似事宜,好照着办。”
一席话回得分毫不差,英奴心中不由嗤笑,每日看大将军同各路人马相斗,倒也不失乐趣,话锋随即变得微妙起来。
“去年紫鸾殿几处走水,田曹造了数十艘大船运木料,度支那边可有拟算?”建康王眉毛抖了抖,不理会众人自顾说道:“先帝素节俭,田曹竟趁着龙体有恙无暇顾及此等琐事之际,大肆兴土木,这一来一去,层层经手,钱水一样淌着,可知都淌去了哪?”
大殿里唯独大将军有条不紊说着,田曹尚书顾玄已僵在那里,他哪里清楚这笔账,世家子弟担任要职,具体细微的工作却是交给底下寒门官吏去做的,哪里会想着预算亏空这等琐事?
成若敖轻咳一声,出来解了围:“田曹有田曹的难处,再省,该修的总要修,难道要今上受这委屈?住着破破烂烂的大殿,叫人笑话。”
即刻便有人附和:“诸事繁杂,省哪里不省哪里,也需商议再定夺。”
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大将军定睛扫了一眼:“修自然是要修,预算三百万钱,最后七百万才修了大半,怎么解释?”
“顾尚书来说吧。”成若敖看他一眼,顾玄早趁此和成去非耳语一番,正色道:“本来要从蜀地运木材,可西南山高林密,木材下不来,这才新造了大船从南洋海路运的,经费自然是数倍地增加。田曹的钱走的都是明帐,大将军可查真伪。”
话里一时挑不出问题,大将军便顺着方才成若敖的意思道:“尚书令所言有理,可今年战事如何,谁也不能预料,西北的长城要修,这边也不能委屈了今上,多出来的钱,诸位要想对策填上才是。”
争论至此,似尘埃落定,只等筹钱办事。
英奴漫不经心盯着眼前这些人,江左名士喜清谈,喜玄理,没几人能说得清朝廷开支琐事,方才顾玄还满脸的不自在,和成去非耳语几句,便说的有理有据,英奴瞥一眼成去非,心底不免有所触动。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又免了些赋税,不是长法,该收的还是要收上来,至于一些富庶的郡县,便是再加些也无妨。”大将军慢条斯理地说着,众人听着在理,纷纷颔首,便就赋税一事商讨开来。
底下说得热闹,英奴渐听得不耐,心底冷笑,索性眯了眼以手支颐,一副假寐模样。大将军早瞧出他的不耐烦,并不动声色,仍沉着气和左右说着各地赋税事宜。
一直议到退朝,具体的方案虽不曾拿出,事情却可以先行安排下去。扬州八部从事被遣往各处,协同当地官员考察民情,待回来复旨,每个地方赋税大略该增多少便有数了。
出了司马门,成去非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禁卫军处所——南衙十六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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