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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潜（第1页）

暗潜

西山层峦叠嶂，三条人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三枚石子，悄无声息地没入莽莽林海，荡开各不相同的涟漪。

苏彦清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背负画篓，手持一卷素宣，走走停停。炭枝在纸上沙沙游走，勾勒出的远山近壑丶蜿蜒小径丶隐秘岔口，乃至远处密林间偶尔闪过的可疑了望棚，都成了他笔下冷静的线条。

山脚唯一的“清风客栈”，是三人心照不宣的汇合点。刘凌风先到，一身粗布短打沾着泥点。他往柜台前一站，拍着台面对拨弄算盘的老板敞着嗓门：“掌柜的，店里缺不缺跑堂的夥计？力气有的是，就图个实在工钱！”他那直白的语气引得角落里几个本地汉子侧目……

吴昭音是午後到的，她依作男子装束，背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步履轻快。她甫一进门，目光便似不经意地扫过厅堂，与柜台边正跟老板交谈的刘凌风视线一碰，又掠过角落安静描摹窗棂光影的苏彦清。三人眼神在空中极快地交错，随即自然散开，如同陌路。

吴昭音很快被一个跛着脚丶愁眉苦脸的年轻夥计吸引。“小哥，你这脚？”她声音清润温和。夥计一愣，还未答话，吴昭音已放下药箱，示意他坐下。她蹲下身，手法熟稔地检查丶敷药丶包扎，动作行云流水。夥计痛楚稍减，感激之馀话匣子也开了：“小兄弟真是神医……唉，这阵子客栈里忙，不小心……”

苏彦清适时搁下炭枝，走到柜台前，指着自己摊开的几张山景速写，向神色略显紧绷的老板询问：“掌柜的，久闻西山奇峻，不知何处山涧幽深，或有灵泉飞瀑，最宜入画？”他语调和煦，一派文雅书生气。老板眼神闪烁了一下，打着哈哈：“哎呀，公子，这深山里头……可不太平，风景嘛，前头山坳看看就挺好。”他避重就轻，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那几个沉默的本地汉子。

晚餐时分，小小的客栈厅堂人影攒动。邻桌刘凌风洪亮的嗓门刺破暮色，抱怨着城里工钱低廉丶活计难寻。苏彦清与吴昭音“恰巧”同坐一桌，他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山峦，声音温和：“白日听掌柜提起山坳景致，只是在下更想寻些幽僻灵秀处。”他转向吴昭音，眼底带着坦然的请求，“小兄弟通晓草药，想必常入深山。明日可否同行引路？也好相互照应。”

吴昭音擡眼，目光清澈，掠过他画篓边缘露出的一角精确地形图，微微颔首：“也好。山中多歧路，结伴稳妥些。”。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苏彦清与吴昭音已沿着客栈後一条泠泠作响的山涧溯流而上。涧水清冽，草木葱茏。苏彦清手持炭枝和自制的小册，走走停停，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侧山势丶密林间隙丶可能的藏身点与通行路径。炭枝在册页上游走，飞快勾勒出唯有他能解读的暗符密记。

吴昭音宛如一只融入山林的灵雀。身姿轻盈，药箱斜挎。樵夫歇脚时，她上前询问柴薪出处；采药人路过，便讨教珍奇药草踪迹。言语亲切，笑容温煦，总不经意间牵动着不远处苏彦清的目光……

“大姐，这筐‘地榆’品相真好，晒干了药铺准抢着收。”她顺手托住采药妇人往下坠的背篓，指尖掠过藤条。

“唉，小郎君识货！就这点本事糊口。”妇人擦汗，话匣开了，“前些年山里稀罕货多，如今啊，越往深走，越是……”她声音忽然一低就没了动静。

吴昭音顺着话头，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哦？越往深走是何意？”

“喏，顺着这涧水再往上，过了‘鹰愁涧’，西边那片老林子深处，有个黑山寨！那个老寨子，空了百八十年，听说夜里头还有动静呢！”

听到“黑山寨”的名号，吴昭音与苏彦清相视一眼，继续问道：“哦？究竟是个什麽样的地方？大姐快同我们讲讲，我们采药可得绕开些。”

“那可是个吃人的魔窟，早些年土匪盘踞，後来不知怎地，一夜之间人都死绝了！邪门得很！可千万别往那边去！”妇人连连摆手，仿佛那名字都带着晦气。

与采药妇人别过，二人继续前行。山势愈陡，涧水轰鸣于幽谷。日近中天，一个落陡然嵌在半山缓坡之上。房屋皆由粗粝山石垒就，古朴厚重。村民交谈间，那独特的丶带着硬质棱角的口音扑面而来。

二人见村口有片稍开阔的空地，便放下药箱。吴昭音没有声张，只安静摆开几味寻常药材和晒干的样本。不多时，几个村妇老人便被吸引过来。吴昭音温言介绍自己是收药材山货的行商，价钱公道。苏彦清则趁机四处打量起来。

“婆婆，您家晒的这野山菌真好，城里人稀罕着呢。”她蹲在一位老妇人的簸箕旁，仔细翻看，又拿出几枚铜钱，“这些我先定下可好？”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连声答应。气氛融洽起来，家长里短，山里的奇闻异事，在阳光和草药清香中流淌。

吴昭音耐心听着，目光扫过村落简陋的房舍，留意着那些紧闭的门户和缺少青壮劳力的痕迹。见时机成熟，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片褪色磨损丶纹样奇特的蒙古织物碎片，递给旁边一位眼神还算清亮的老妪：“孙婆婆，您老见多识广，可认得这种料子？我娘身子骨弱，畏寒，我瞧着这料子厚实，纹样也特别，想寻点一样的给她做件厚实袄子过冬。跑了好些地方，都没见着。”

碎片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那独特的编织纹路和粗犷的配色，与中原织物截然不同。孙婆婆接过，凑到眼前，枯瘦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布面。她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被什麽触动，猛地一缩！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特别留意这边，才一把将布片塞回吴昭音手里，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惊悸：“小郎君！这…这布邪性！快收好！”

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攥紧了吴昭音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里满是後怕，“老婆子前几日，去後山采‘鬼见愁’……那玩意儿只有黑山寨後崖的石缝里才长几棵……就在那破寨子半山腰，几块大石头上，见过这种破布片！晾在那儿，被风吹得飘啊飘……当时就觉得心口发毛！那地方……那地方早没人了！都说当年寨子里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怨气冲天，白日里都阴森森的！谁会在那儿晾衣服？吓死人了！老婆子药都没敢采全，赶紧跑了回来！孩子，听我一句，千万别打听那地方，千万别去！”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松开手，佝偻着背匆匆躲回自家低矮的石屋里，仿佛沾上了什麽不洁之物。

吴昭音心头剧震，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被吓到的怯意，连声道谢，将布片仔细收好。她擡眼，不动声色地望向不远处的苏彦清。

苏彦清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膝头摊着他的画册，炭枝在纸上看似随意地涂抹，勾勒着村落的轮廓丶远处的山形丶以及……孙婆婆家屋後那条蜿蜒没入更幽深林莽的小径方向。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执笔的手上，沉静而稳定。当吴昭音看向他时，他的目光从画册上擡起，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村落另一头，刘凌风专挑门前柴堆如山丶水缸见底的人家，挽起袖子就热心地帮人干活。沉重的开山斧抡起落下，碗口粗的硬木应声裂开。巨大的水桶担在肩头，脚步稳当，滴水不漏。

“大娘，您家这柴，够硬实！劈着顺手！”他抹把汗，冲倚门观望的老妇人咧嘴一笑，笑得憨厚，“看您家院子多利索，後生定是能干的好手！不像俺，空有把力气，找不到好活计。”

老妇人见他嘴甜，干活又实在，叹口气：“唉，後生是有的……前些年，被京城来的贵人相中了呗。”

刘凌风劈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斧刃悬在木墩上方半寸。他脸上适时露出浓重的羡慕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京城来的贵人？哟，那可真是天大的造化！看宅子还是做护卫？工钱定是不少吧？大娘可要享福了！”

“享啥福！”旁边一个正抽旱烟的老汉忍不住插话，语气复杂，“管吃管住是不假，工钱听说是不少。可那地方……唉，说是守山里头的老宅子，邪性得很！不让回家！连个口信都难捎回来！跟卖了身有啥两样？村里七八个好後生，有的就再也没回来了……唉！”老汉摇摇头，狠狠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满是忧虑。

刘凌风心中雪亮。看守“老宅子”的七八个身手不错的後生，高薪禁足，京城来的贵人管家……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黑山寨”这三个字，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

“还不让回家？”刘凌风佯作随口闲聊，又立起一块木柴。

那妇人左右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明面上是不让……可这山沟里长大的，哪个不是钻山豹子投的胎？日子久了，总有胆大不要命的，半夜偷偷溜回来一趟……”她顿了顿，像是意识到失言，忙又补了一句，“看一眼爹娘就得走。”

暮色四合，清风客栈那间僻静的上房内，油灯如豆。窗户紧闭，灯火将三个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无声地摇曳。桌上摊着苏彦清的画册，炭枝勾勒出的山形水系丶村落位置丶以及一条用断续虚线隐秘指向西面深山丶标着“鬼见愁”和“黑山寨”符号的路径。

吴昭音指着地图上黑山寨的方位，复述着孙婆婆那惊恐的描述：“……半山腰，大石头上，晾着类似的布片。”声音低沉又轻细。

刘凌风抱着臂膀，“村里八个壮劳力，两月前被‘京城贵人管家’招走，看守深山‘老宅’，工钱高，禁足，杳无音信。”他目光锐利如刀，钉在地图上同一个位置，“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苏彦清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蘸了点杯中微凉的茶水，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沿着地图上那条虚线，向西延伸。茶渍在灯下留下深色的丶清晰的痕迹，最终点在代表黑山寨的标记上。一条生路，抑或是一条通向龙潭虎xue的险途，在这微凉的茶渍中，已然成形。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山风掠过客栈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低咽，更衬得这斗室之内，杀机暗伏，却又心意相通。

吴昭音拿起自己面前那盏早已冷透的粗茶。苏彦清几乎同时，也端起了他的杯子。刘凌风目光扫过两人，咧了咧嘴，大手一伸，也抄起了自己的茶碗。

“叮。”一声轻响，细若蚊蚋，茶水的微涩也在舌尖蔓延开，如同这前路的艰险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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