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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第1页）

第44章

南庭区那座尘封的庭院，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丶近乎顽固的姿态，苏醒过来。不再是纯粹的死寂。清晨，当安洁带着一身清冷的雾气和消毒水残留的丶干净而凛冽的气息离开时，庭院是沉默的；黄昏，当她拖着被一台高难度手术榨干所有力气的疲惫身躯丶携着满身属于人间的烟火与血腥归来时，庭院依旧是沉默的。

但这沉默，不再相同。

白日里那份空无一人的死寂，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紧绷丶蓄势，充满了无形的张力。而黄昏後的那份沉默，则像是战役结束後丶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丶剧烈消耗後的疲惫，和一种……正在被创造的秩序感。

安洁的世界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白日，她是首都医院外科最冷静丶最精准丶也最不近人情的一把手术刀。她穿着那身象征着专业与理性的雪白外袍，穿行在充满了呻吟丶哭喊丶浓重血腥味与来苏水气味的病房长廊里。她的存在，是一道冰冷的丶不容置疑的界碑，隔开了生与死，混乱与秩序。她用那双曾被莫丽甘引导着下棋丶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伤口的手，缝合开裂的创口，切除腐坏的组织，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

又一个素不相识的丶脆弱的生命。

这份工作，让她重新找回了被剥夺已久的丶名为“价值”的东西。这份价值，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恩赐或掌控，而是源于她自身，源于她那早已融入骨血的学识与技艺。每一次成功的手术，每一次家属感激的泪水，重新垒砌起一块渺小的丶却坚实无比的基石。她不再仅仅是“47号”，在这座挣扎求生的城市里，她重新拥有了一个可以被清晰定义的社会身份——安洁医生。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当她脱下那身沾染了他人血迹与希望的白袍，推开那扇爬满枯萎藤蔓的黑色铁门时，她便从那个喧嚣丶混乱丶充满了具体“价值”的现实世界，重新坠入另一个只属于她们二人的丶绝对的丶无声的领域。

这里，是她的另一个战场。也是她的……唯一归宿。

而当安洁的世界向外无限延伸时，莫丽甘的世界，却被无可挽回地压缩在了这座庭院的四壁之内。

她的身体在安洁专业的照料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那些狰狞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或深或浅的丶如同某种神秘地图般的暗红色疤痕，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左臂的断口处也已完全长好，只是那空荡荡的袖管，本身就是一道比任何伤疤都更触目惊心的丶关于“残缺”的宣告。

身体的囚笼尚可忍受，但精神的牢狱，却足以将一个像她这样习惯了掌控风云丶以整个帝国为棋盘的灵魂彻底逼疯。

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用绝对的力量去丈量世界，用冰冷的军令去拨动命运的轮盘。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安洁的归来。

每日黄昏，当庭院里那株枯死的蔷薇枝干上，投下第一道被拉长的丶如同鬼魅般的斜影时，莫丽甘便会雷打不动地坐在二楼那间向阳的丶带着一个小阳台的房间窗边。她什麽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庭院那扇黑色铁门的尽头，像一尊正在等待祭品归来的丶孤独的神像。

当安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那条寂静的石板路上时，莫丽甘那双总是沉寂如血色深渊的赤红眼眸里，才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丶如同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涟漪。她会用那超越常人的敏锐嗅觉，去分辨安洁身上带回来的丶属于“外面世界”的复杂气息——消毒水的凛冽，血腥的铁锈味，新鲜蔬菜的清香，偶尔还会有……黑市上廉价纸张与墨水混合的丶独特的味道。

这些味道，是她与那个将她彻底抛弃的世界，唯一的丶活生生的连接。而安洁，则是她这唯一的“连接器”。

然而，这远远不够。

这种被动的丶依赖性的信息获取，对莫丽甘而言，是一种比任何□□折磨都更难以忍受的羞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那颗曾能同时处理数个战场信息丶推演未来数十年帝国走向的丶精密到可怕的“战争机器”，正在这日复一日的丶无所事事的囚禁中，缓慢地丶无可挽回地……生锈。

她无法忍受这种智力与精神被活活禁锢的酷刑。她必须找到一个新的“战场”。一个不需要依赖双腿去丈量，不需要依赖手臂去挥舞，只需要依赖她那颗依旧强大丶依旧渴望征服的大脑，便能重新构筑起一个属于她的丶绝对掌控的王国的战场。

终于，在一个安洁下班归来丶为她端上例行晚餐的夜晚，莫丽甘打破了连日来的沉默。

“明天，”她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平稳得像一块冰，“去‘旧货市场’，帮我买些东西回来。”

安洁的动作顿了一下，擡起眼，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需要纸。大量的丶最坚韧的羊皮纸。”莫丽甘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夜色彻底吞噬的黑暗，仿佛在那片虚无中，已经看到了她即将构筑的新世界，“需要墨水，最纯粹的丶用橡木胆和铁盐制成的黑色墨水。还需要……”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中进行着精确的筛选，“所有你能找到的丶关于凯德帝国与锦华国近三百年战争史的文献丶卷宗丶甚至是……吟游诗人的

史诗。无论官方还是野史，我都要。”

安洁怔住了。她看着莫丽甘那张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侧脸，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丶却不再是投向自己丶而是投向一个更宏大丶更遥远世界的红色眼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没有问为什麽，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安洁离开了庭院。她怀中揣着用自己双手挣来的丶沉甸甸的薪水。那几张磨损严重的旧纸币，在她手中却仿佛有千斤重。那是“安洁医生”的薪水，是她在这个破碎世界上，重新立足的丶最坚实的证明。

她本可以去那个挂着“黑鸦”招牌的当铺，支取莫丽甘那笔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钱。但一个念头，固执地丶不容置喙地在她心中升起。她要用自己的钱。用她亲手缝合伤口丶拯救生命换来的钱，去为那个女人构筑她的新战场。

这不再是执行一个命令，而是一种……她自发的丶心甘情愿的供给。用她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挣得的价值，去填补另一个灵魂世界的空洞。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她们之间的关系，正在朝着一种更加复杂丶更加平等的方向，悄然演变。

她几乎跑遍了首都所有的黑市和旧书店。当她拖着几个沉重的丶装满了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羊皮纸和旧文献的麻袋，重新回到那座尘封的庭院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的空气，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莫丽甘是一头蛰伏在洞xue深处丶舔舐伤口丶积蓄力量的猛兽，那麽从这一天起，她便化身为一个正在创造世界的丶孤独而专注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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