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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梦木偶戏
次日午後,一行人踏着温煦的日头往春莲镇去。云辰锦寺的寒峭被抛在身後,镇上的风里裹着水汽与草木的腥甜,不见半分雪色,更无梅影横斜,倒有满池残荷卧在镇口的莲塘里,枯褐的叶瓣卷着边,零星几朵迟开的粉荷垂着头,反倒比云辰锦寺那四季不败的繁盛多了几分烟火气。
穗无厌扒着马车窗往外瞧,小手指点着塘里的残荷,仰头问道:“先生,它们怎麽不站直了呀?”
沧纤辰正替莫秋榆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闻言笑道:“荷花开过了盛时,便要歇着了,等到来年春暖,又会抽出新叶来。”他指尖擦过莫秋榆耳後,见对方耳廓微红,便顺势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後,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回。
莫秋榆侧过脸看塘景,耳尖却仍发烫,忽听前座的陈涧扬声道:“镇口到了,下车走走吧,听说这春莲镇的糕点最是出名。”
刚踏上青石板路,穗无厌便挣脱了莫秋榆的手,像只脱缰的小鹿往前窜,被沧纤辰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攥着她的小手慢慢走。街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糖画儿的甜香混着炸油糕的焦香漫过来,莫秋榆正瞧着个捏面人的摊子出神,忽然被穗无厌拽得一个踉跄。
“先生!那边好多人!”小丫头踮着脚往街角望,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他们在喊什麽?”
那处果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声与锣鼓点子混在一起,隐约能听见个苍老的声音在吆喝:“看官们瞧仔细咯——穆桂英要挂帅咯——”
穗无厌急得直跺脚,小身子在人群缝里钻来钻去,却被几个高壮的汉子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一片攒动的後脑勺。她扁着嘴回头,大眼睛里蒙了层水汽,拉着沧纤辰的衣袖轻轻晃:“先生,我看不见……”
沧纤辰喉间低笑一声,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搁在自己肩上。小丫头顿时拔高了半截,视野豁然开朗,忍不住“呀”了一声,小手紧紧攥住他的发髻:“看到了!看到了!有小木头人在打架!”
莫秋榆也想往前凑,却被涌来的人潮挤得後退半步,正撞在身後的沧纤辰怀里。对方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贴着他的腰侧,低声道:“别急,我护着你。”
人群前头,个须发斑白的老翁正操纵着木偶,锣鼓声里,那穿戏服的木偶擡手丶踢腿,竟真有几分英气。老翁脚边蹲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个巴掌大的小木偶,正学着老翁的模样比划,那木偶眉眼精致,穿着件水红的裙衫,瞧着竟像个旦角儿。
穗无厌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那小木偶上,小身子微微前倾,手不自觉地往前伸,指尖都快碰到那木偶的衣角了,却又猛地缩回,紧紧攥成拳头。她垂着睫毛,小脑袋在沧纤辰肩上轻轻蹭了蹭,方才的雀跃劲儿淡了大半,连带着声音都蔫了:“那个小木偶……真好看。”
沧纤辰察觉到她的失落,擡手拍了拍她的小腿,刚要说话,就听身後传来精卫咋咋呼呼的声音:“可算找着你们了!陈涧说这家鲜花饼是百年老字号,你……”
她话没说完,就伸手去拍莫秋榆的肩。莫秋榆正踮着脚往前瞅,被这一拍顿时火了,猛地回头,眉峰竖得老高:“拍什麽拍?没见人正瞧得入神?这般毛躁,成何体统!”
精卫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柳眉倒竖,扬手就给了他个脆生生的巴掌:“混账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瞧瞧,是谁在叫你!”
“啪”的一声脆响,周围的喧闹都静了一瞬。莫秋榆捂着脸,满眼错愕地瞪着她,嘴角动了动,竟一时语塞。
沧纤辰肩上的穗无厌和远处的陈涧都看呆了,一个张着小嘴,一个举着刚买的糖人,表情如出一辙的无奈。
就在这时,场中那老翁忽然高高举起个木偶——那木偶比先前的旦角儿更精致,头上插着珠翠,身上的戏服绣着缠枝莲,眉眼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老翁手里活过来。
“好!”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声。
老翁捋着胡须,朗声道:“这‘瑶池仙’木偶,是老汉亲手雕了三月的得意之作。今日有缘,便送与有缘人——哪位看官想要?”
穗无厌的眼睛“唰”地亮了,小手举得老高,几乎要从沧纤辰肩上站起来,声音清亮得像山涧清泉:“我要!我想要!”
老翁的目光越过人群,先是落在高举的小手上,随即往上瞧,瞧见了沧纤辰,又眯起眼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好个伶俐的娃娃!既如此,便请这位公子与娃娃上前来!”
沧纤辰刚要迈步,就听身侧的莫秋榆低声道:“我也去。”他说着便要跟上,可刚往前挪了半步,涌动的人潮就像堵墙似的将他往後推。他踮着脚往前看,只能看见沧纤辰带着穗无厌的背影渐渐挤入内圈,自己却被越涌越多的人挡在外面,连老翁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了。
“沧纤辰!”他扬声喊了一句,却被周遭的喝彩声吞没。指尖攥得发白,方才被精卫打红的脸颊还在发烫,可心里头那点莫名的焦躁,却比脸颊的热意更甚。
莫秋榆在人潮里挣了两挣,肩膀撞在身旁货郎的担子上,惹得对方嘟囔了句“走路看着些”。他咬了咬唇,索性不再往前挤,只寻了个稍高些的石阶站定,踮着脚往内圈望。
日头渐渐偏西,斜斜的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恰好落在沧纤辰发间。他肩上的穗无厌不知说了些什麽,引得他微微侧头,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那抹笑落在莫秋榆眼里,倒比头顶的日头更烫人些。
忽然听得人群一阵哄笑,紧接着是老翁洪亮的声音:“这娃娃既识得木偶眉眼间的灵气,可见是真有缘。”莫秋榆心头一紧,正想再往前凑,却见沧纤辰已抱着穗无厌转身,那“瑶池仙”木偶被小丫头紧紧搂在怀里,红绸裙角从她臂弯垂下来,随着脚步轻轻晃。
穗无厌一眼就瞧见了石阶上的莫秋榆,小脸上漾着笑,扬着木偶朝他喊:“先生你看!老翁送我的!”声音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先前那点蔫劲儿早没了踪影。
沧纤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穿过攒动的人头与扬起的手臂,目光稳稳落在莫秋榆脸上。他脚步不停,一边护着怀里的小丫头,一边在人缝里寻路,明明隔着老远,莫秋榆却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木质香,混着街边飘来的饼香,竟奇异地让人安下心来。
等沧纤辰好不容易挤到近前,莫秋榆才发现他肩头沾了片枯叶,想必是方才在人群里蹭到的。他伸手替他拂去,指尖刚碰到衣料,就听精卫在後头哼了一声:“方才是谁被人潮堵在这儿,脸都快憋红了?”
莫秋榆手一顿,耳尖又热起来,刚要反驳,却被沧纤辰按住手腕。对方低头看着他,眼底盛着笑意:“让你久等了。”
“谁等你们了。”莫秋榆别过脸,却在看到穗无厌手里的木偶时软了语气,“让我瞧瞧。”
小丫头立刻把木偶递过来,献宝似的:“你看她的珠花,是真的珠子呢。”莫秋榆接过细看,果然见木偶鬓边的珠翠是细小的珍珠,雕刻的眉眼弯弯,竟有几分像……他猛地擡眼看向沧纤辰,对方正望着他,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
“老翁说,这木偶的眉眼是照着心上人的模样雕的。”穗无厌晃着腿,说得一本正经,“他还问沧先生,心上人的模样是不是也这般好看。”
莫秋榆手一抖,木偶差点脱手。沧纤辰伸手扶住,指尖擦过他的手背,低声道:“我说是的。”
陈涧恰在此时走过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见几人站着说话,便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刚出炉的桂花糕,再不吃就凉了。”
精卫抢过纸包,先塞了块给穗无厌,又递了块给莫秋榆,见他还愣着,直接往他嘴里一塞:“发什麽呆?难不成还在气方才那一巴掌?”
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漫开,莫秋榆嚼了两口,含糊道:“谁气了。”话虽如此,却没再瞪她,只转头看穗无厌举着木偶,正蹲在路边跟那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说话,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些什麽,时不时发出一阵笑。
“这春莲镇虽没有云辰锦寺的景致,倒也有几分意思。”陈涧望着街边渐起的炊烟,慢悠悠道,“至少这人间烟火气,是寺里寻不到的。”
莫秋榆没接话,只看着沧纤辰走到穗无厌身边,弯腰听两个小丫头说话,阳光落在他挺直的侧脸上,柔和得像幅画。风从莲塘吹过来,带着残荷的清气,他忽然觉得,方才被人潮堵住的那点焦躁,早已被此刻的暖意烘得烟消云散了。
两小女孩聊得很是欢闹,就如往日旧相识似的鲤鱼似的,原识相意。
不之何时存少年,再妄何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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