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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受过王氏为了傅金宝而逼迫自己的狰狞面目,再目睹他们母子的相处方试,不由感慨万千:“大夫过来的时候,她口眼全都歪得厉害了,傅金宝才知道害怕,抓着她的手不住唤娘。不过我冷眼瞧着,他大约也不是害怕自己亲娘出事,而是怕她出事之後无人顶罪,那麽拐卖白棠一案的罪责便要全落到他自己身上了。”
龚氏低头,手下动作未停,却明显缓慢起来,良久才问:“你心里难受?”
林青山也说不上来是什麽感觉,此时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父亲早亡之後,牵着龚氏衣角在苏州城流浪乞讨的小孩子,有着说不出的茫然。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能依靠继母。夜晚娘俩偎依在河边的草棚下取暖。
如今他能顶门立户,此刻却忽然想做回小孩子,偎依着龚氏静静靠一会。
“也……不算是难受。”林青山揉一把脸,打起精神道:“傅金宝有今天,全是她溺爱之故,我很庆幸自己在娘身边长大。往後,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麽都好。”
龚氏拍拍儿子的手:“你也别多想,要不是盆儿机灵,现在哭的可就是咱们一家子了。等下次去庙里进香,娘会求菩萨保佑她平安的。”
林青山满腹愁绪被她逗乐了:“娘——”自家老母亲守寡多年,一辈子与人为善,哪怕欺侮过她的人跌落尘泥,也从不曾落井下石,进香求菩萨之语,也纯为逗他一乐而已。
至于王氏,因身体有恙而无法再审,况且就算有罪,都已经中风,关在牢里也是个大麻烦,于是周大人作主,下令由官差送回枫桥镇家中,由儿媳侍奉。
官府请的大夫当堂只诊断病因施了针,说是老太太多日劳累生病,又加之病中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所以中风了。
那大夫急匆匆被官府请过来,连出诊费都没有,再听公堂内片言只语,便将前两日轰动苏州城的人贩子拐小儿,反被三小儿合力送进官府的传闻串到了一起,眼角的馀光瞥见一旁鼻青脸肿还吊胳膊绑腿的孩子们,又听说这老太太不是主犯便是从犯,暗道一声晦气,恐怕这趟出诊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哪会再开药方。
只回禀周大人,断言这老太太往後馀生,大约只能以床榻为伴。
伴随着傅金宝的嚎啕大哭,结束了这场审问,只等下次宣判。
不过半日功夫,王氏去而复返,已经变成了个瘫痪的老太太。
杨氏原本还害怕再挨婆婆打骂受气,谁知婆婆行动不便,躺在床上不能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送走了官差,她背着孩子小心翼翼挪近了,凑上前去瞧,发现婆婆半边脸歪斜,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顺着眼角接连不断流下来,嘴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她凑近了去听,没一个完整的句子。
“娘,金宝怎麽样了?”杨氏试探性的问。
她不提傅金宝还好,一提傅金宝,瘫在床上的老太太便情绪激动起来,呜哩哇啦也不知道在说什麽,一急便控制不住水火,一股淡淡的尿骚味窜出来,让杨氏不由往後挪了两步。
王氏大约不舒服,也羞耻不已,涨红了一张老脸,可惜身体如今变成了千斤重担,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用尽全身力气也挪不动半分,只能徒劳的挣扎,可是越挣扎越不堪,连臭味也窜了出来。
杨氏步步後退,往日挨打受气的阴影还在。原本还有几分胆怯,生怕在床上躺着的王氏猛然坐起来,冲过来打她。可是当她退得越来越远,而王氏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情绪激动想要让儿媳妇侍候她换洗,却连一个清晰的字都说不出口的时候,杨氏退得更快了。
她很快到了门口,外面新鲜的空气冲进口鼻,带走了残留在鼻腔的污秽之气,也让她的脑子越来越清醒。
——丈夫被抓,婆婆中风,往後这个家中再无人能欺侮她们母女了!
杨氏胸口充盈着说不出的喜悦,她背着女儿先回厨房,揭开王氏平日紧盯着专为儿子傅金宝补身体的陶瓮,放心大胆拿出四个鸡蛋,摊了个油汪汪的葱花蛋饼,边吃边笑出了声。
现在,这半陶瓮的鸡蛋全都是她的!
填饱了肚子,她背着孩子去镇上另外一头二姑姐傅银花家,让守门的小厮代为通传一声。
傅银花丈夫受不了岳母跟无赖的小舅子,早扬言跟傅家断绝了关系。
但眼下傅金宝坐牢,王氏偏瘫,杨氏总要通知一声。
她也不管傅银花听到之後要不要与娘家再来往,或者回家来探望母亲,再或者听从丈夫的决定仍旧与娘家断绝关系,都无所谓。
杨氏只是来告诉她一声。
门口的小厮原就怕傅家人上门打秋风,见这妇人背着孩子一脸寒酸相,还怕她赖在门口闹事不肯走,谁知她捎了一句话扭头就走,都不等那小厮进去通传。
三小儿亲眼目睹一切,对傅金宝跟王氏的结局,也莫名生出唏嘘之感。
陆谦若有所思:“惯子如杀子,傅家阿婆不但害了自己儿子,连自己个儿也给活活气倒了。我将来要是有了儿子,定要好生教养,万不能走歪了路。”
林白棠笑得打跌:“谦哥哥,你才几岁啊,连成亲的年纪都没到,就已经考虑教育儿子了?”
“家风传承,不能轻忽。”
“什麽家风什麽传承?”方虎继承了父母简单直接的教育方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老实了。”他从小就是被父母混合双打长大,自我感觉良好,早把自己划拉归入好孩子的行列。
林白棠侧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一句实话:“虎子,咱们巷子里,就你最淘。挨那麽多打,也没见你乖起来!”
方虎反驳:“白棠,咱俩差不多。”两人半斤八两,也无甚区别。
林白棠小鼻子轻嗅,决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阿婆包了肉菜馄饨,一会在汤里加点猪油虾皮菜头小葱,要香的掉舌头!”
方虎果然被美食吸引:“我能吃两碗!”
三个小脑袋齐齐扒着窗户往外瞧,也不知林家母子在说些什麽,只是氛围明显从方才的沉重转为轻松,林青山还笑了一下。
林白棠忍不住说:“我爹爹真可怜,居然有那样的亲娘。幸好他被阿婆养大。”
她的原意是被王氏养大便要受苦了,谁知方虎理解错误,顺口接话:“要是被傅家阿婆养大,现在被关在牢里的就是林叔了。”
“方虎!”林白棠去捏他的脸:“臭虎子,你胡说八道什麽呢?我爹爹才不会那样!”有些人天性里带着善良柔软,而有些人天性里便更为自私自利,再加上後天不曾扳过来,贪婪的念头便变本加厉。
自家爹爹心肠柔软,跟傅金宝可是两种人。
方虎一张脸被扯的变了形,含糊不清的道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往後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被瘸着一条腿的陆谦拿拐棍挡开。
他受伤次日傍晚,林青山便从家具店拿回来一个拐棍,拄手之处打磨的光滑无刺,还雕了图案,极是用心。
在拐棍的拦挡之下,两人总算嘻嘻哈哈笑着停止了打闹,只等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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