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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倒悬河(1)
雨後的河边没来由地令人惶恐。天上的云被浸透了油污,结成一坨坨的烂棉花,沉重地压到树顶,地上的河水擦着溪石翻起白沫,缺氧的鱼们正瞪着一双双死白的眼球,狂妄地朝着外面张嘴。一条接着一条,密密匝匝。远远传来了一群女人的叹息声。她们端着洗衣盆走过来,胳膊肘互相碰撞着。梁景芳夹在中间,一派失魂落魄地被两个女人牵着走。“要我说,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个长脸女人说,“那丫头精得跟黄皮子似的,又不是你家二愣子,说不定猫在哪个福窝窝里啃白馍呢!”“哈?福窝窝?”圆脸女人撇撇嘴,“八岁大的丫头片子,蹽出村口就是两眼一抹黑!保不齐正蹲在哪条野沟子啃树皮呢,要麽就是叫人牙子按在骡车上抽筋扒皮——”话未说完,一个胳膊肘捅过来。只见边上的老太太朝着她挤弄眼睛。“你捅我干什麽,实话还不让说了?”圆脸女人有些不忿,“八岁大的孩子自己在外头,又淋了三天雨,不是遭罪是怎的?那山沟里蛇虫又多,就算不遇着拍花子的,饿也饿掉半条命了!”“少说两句吧......”老太太偷偷斜睨着。梁景芳正望着茫茫的河面出神。“其实我觉着,缠脚这事也没啥的......”一个向来不声不语的女人说话了,“当年我娘给我裹脚的时候,我也哭得死去活来的,但现在也照样能下地干活。梁丫头要是听话,也用不着遭这些罪......”“就是!缠个小脚有什麽可怕的,咱们几个谁不是小脚?再怎麽着,缠裹脚布,总比缠裹尸布强吧?”圆脸越说越来劲儿。“行啦!快闭上你那个臭嘴吧——哎!你干啥去!”几张嘴立刻闭住了。只见梁景芳挣脱了牵住她的两只手,不要命地冲向河边。“快拦住她!这傻娘们好像要寻短见!”无数双小脚踩着湿泥踉跄奔来,绣鞋上的花样糊成了泥疙瘩。待到将要拦住的刹那,梁景芳却突然钉在河沿,用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水面:那浑浊的浪头里,一个身影正随着芦苇荡起伏。“怕不是谁家丢的猪羊吧?这几日河水大涨,淹死几个畜牲又不是什麽稀罕事!”“也…
雨後的河边没来由地令人惶恐。
天上的云被浸透了油污,结成一坨坨的烂棉花,沉重地压到树顶,地上的河水擦着溪石翻起白沫,缺氧的鱼们正瞪着一双双死白的眼球,狂妄地朝着外面张嘴。一条接着一条,密密匝匝。
远远传来了一群女人的叹息声。她们端着洗衣盆走过来,胳膊肘互相碰撞着。梁景芳夹在中间,一派失魂落魄地被两个女人牵着走。
“要我说,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个长脸女人说,“那丫头精得跟黄皮子似的,又不是你家二愣子,说不定猫在哪个福窝窝里啃白馍呢!”
“哈?福窝窝?”圆脸女人撇撇嘴,“八岁大的丫头片子,蹽出村口就是两眼一抹黑!保不齐正蹲在哪条野沟子啃树皮呢,要麽就是叫人牙子按在骡车上抽筋扒皮——”
话未说完,一个胳膊肘捅过来。只见边上的老太太朝着她挤弄眼睛。
“你捅我干什麽,实话还不让说了?”圆脸女人有些不忿,“八岁大的孩子自己在外头,又淋了三天雨,不是遭罪是怎的?那山沟里蛇虫又多,就算不遇着拍花子的,饿也饿掉半条命了!”
“少说两句吧......”老太太偷偷斜睨着。梁景芳正望着茫茫的河面出神。
“其实我觉着,缠脚这事也没啥的......”一个向来不声不语的女人说话了,“当年我娘给我裹脚的时候,我也哭得死去活来的,但现在也照样能下地干活。梁丫头要是听话,也用不着遭这些罪......”
“就是!缠个小脚有什麽可怕的,咱们几个谁不是小脚?再怎麽着,缠裹脚布,总比缠裹尸布强吧?”圆脸越说越来劲儿。
“行啦!快闭上你那个臭嘴吧——哎!你干啥去!”
几张嘴立刻闭住了。只见梁景芳挣脱了牵住她的两只手,不要命地冲向河边。
“快拦住她!这傻娘们好像要寻短见!”
无数双小脚踩着湿泥踉跄奔来,绣鞋上的花样糊成了泥疙瘩。待到将要拦住的刹那,梁景芳却突然钉在河沿,用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水面:那浑浊的浪头里,一个身影正随着芦苇荡起伏。
“怕不是谁家丢的猪羊吧?这几日河水大涨,淹死几个畜牲又不是什麽稀罕事!”
“也说不准是个人呢,那徐疯子前几日不还在猫仙庙大喊什麽‘娘娘要收人,水鬼索命三更天’麽?”
“嗐,她的话你也信,这疯婆子不总是这麽疯疯癫癫的麽……”
女人们一边细细密密接着话,一边踮脚朝着芦苇荡里看。圆脸女人极力眯着眼睛望了一阵,脸色忽地发白。
“哎呀!不对——好像真是个人秧子!”
人群霎时炸了锅似地往後缩,只有梁景芳像是着了魔,不管不顾地趟下水,大步朝着那身影走去。女人们围在岸边张望着,脸上一一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来。
身体被翻过来的刹那,她们看见梁景芳脊背陡然僵直了。她的下巴打着颤,双臂将那身影搂得死紧。随後传来的,是凄厉的哀号。
......
“那丫头死了?”丁广德连忙拄拐从屋里撑出来。
“是,村里那帮娘们都瞧见了,本来以为是哪个酒蒙子摔进去,结果翻过来一看,就是那个梁丫头。”
前来报信的那人杵在门外,隐约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哭声,心中便知晓了几分——丁守全自那日回家後便高烧不退,嘴里还没完没了地说些胡话。瞧着眼前的阵势,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报信人离去,丁广德站在原地,把手里的拐杖深深扎进地里,半晌没言语。丁采月哭着从屋里跑出来,扑倒着跪在丁广德的脚下。
“爹!你把那钱给边家还回去吧!猫仙娘娘也看不下去,她来咱家索命来了呀!”
“猫仙娘娘……”丁广德目光一沉,“我当年在保定府倒腾军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怎麽就不见有个猫仙娘娘?举头三尺要是真有菩萨,我丁家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连区区一个梁鸿勋都能踩在我的头上!”
丁广德无视丁采月的哭诉,径直朝着梁家的祖宅走去。他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搞了什麽名堂!
枯藤爬满了梁家的青砖院,天井里乌泱泱挤着人。丁广德举目一望,只见一具草席裹着的躯体横在正中,边角正渗出暗褐色的污渍,一双沾着泥的紫黑色脚板露在外头,还有几株断了根的水草缠在了趾缝里。
梁家子孙齐齐站得老远,似是怕瘟病沾了身,一个个脸上是涂了纸灰般的阴翳。梁永昌瘫跪在席前,身上的马褂朝外乱翻。他十指抠进砖缝,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钻土,活生生一个赌坊里输红眼的破落户。梁景芳背对朱漆剥落的大门跪着,发髻散了一半,木簪斜插在灰白的发间,没人能看得清她现在是个什麽样子。
“这事倒是不妙......”
正厅的雕花门帘突然掀起,只见老族长拄着虬龙拐杖从屋里踱出来。丁广德没有挤上前去,他把自己掩在人群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恻恻地观察着周围。
“永昌啊,你倒不必太难过,一个丫头没了,还断不了你的根。眼前你添了新妇,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了要紧。”族长斜倚在紫檀太师椅上,半耷拉着眼皮似在打盹。
“叔公,她虽然是个丫头,但终究还是梁家血脉,更何况......我们已经和边家订下婚约,压根儿没办法跟边老爷交代......”
檐角铜铃“叮”地一响,丁广德的脸霎时褪了血色。他明明记得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说此事在生米煮成熟饭之前不得告诉任何人,尤其要瞒的,就是那个在太师椅上坐着的,没几根白毛却整日装模作样的梁鸿勋。
只是他没想到,梁永昌比他以为的还要蠢。
“哦?婚约,何时的事?”梁鸿勋眼皮一抖,方才懒散的目光平白生出了一股杀气。
蠢货!快住嘴!丁广德紧咬着发松的牙齿,恨不得上前将梁永昌的嘴撕烂。但梁永昌没有意识到什麽,仍然自顾自地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皆进了耳朵,梁鸿勋眉毛一挑,眼睛一擡,浑浊的眼珠如同箭镝,径直瞄准了站在人群中的丁广德。
“丁贤弟——你我两家刚结得秦晋之好,你也算得这丫头的长辈,眼前的事也算是家事,何不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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