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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诏狱深处,不见天日。空气里稠得化不开,是血丶是锈丶是腐败内脏闷久了沤出的那股甜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裴烬垂着眼,看着自己那只骨节分明丶修长却布满薄茧的手。右手握着一柄特制的细长银鈎,尖端在幽暗的油灯火苗下,闪着一星冷硬的光。左手,则稳稳按在一个被剥去上衣丶死死钉在冰冷铁架上的男人肩头。男人浑身筛糠般抖着,牙关咯咯作响,汗水混着不知名的污秽淌下,在肮脏的石板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说。”裴烬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麽起伏,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波澜,却让那囚徒猛地一抽,“银子,走的是哪条线?最後进了谁的口袋?”
“大人…饶命…小人…小人真不知…”囚徒的声音破碎不成调,眼珠因极致的恐惧几乎要从眶里凸出来,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银鈎。
裴烬不再言语。银鈎的冷光,极其缓慢地,移向囚徒血肉模糊的指根缝隙。那是一种非人的折磨,时间被无限拉长,恐惧被无限放大,足以摧毁最坚固的心防。囚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就在鈎尖即将刺入皮肉的前一刹,甬道尽头传来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飞鱼服的年轻校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靴子踩在湿漉漉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他在离裴烬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指挥使大人!”
裴烬的动作顿住了。银鈎悬在半空,那一点寒芒微微摇曳。他缓缓侧过头,阴影落在他棱角锐利的半边脸上,如同刀劈斧凿的石像,目光沉沉,压向跪地之人。诏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铁架上的囚徒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以及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校尉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护城河…北段暗渠出口…又…又捞上来一具。”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是…是七年前,谢家案…那个漏网的…谢家嫡女,谢沉璧。”
“谢家”两个字,像一枚冰冷的针,猝然刺入这片粘稠的死寂。
裴烬握着银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钉在铁架上的囚徒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喘息都下意识地屏住了片刻。
七年前。雪夜。谢府。冲天的火光舔舐着黑沉沉的夜幕,将漫天飞雪都染成了诡异的橘红。刀光剑影,惨嚎与金铁交鸣声撕裂了寂静。他一身玄色麒麟服,立于庭中,雨水混着血水顺着冰冷的刀锋蜿蜒流下,在他脚边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府内已无活口,锦衣卫缇骑沉默地穿梭于尸骸间,确认着死亡。一个百户匆匆上前,低声禀报:“大人,清点完毕,阖府一百七十三口,尽数伏诛。”他记得自己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扫过那片修罗场,最後落在庭院角落一口被积雪覆盖了大半的枯井上。井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当时,似乎有一阵极微弱丶被刻意压制的吸气声,被风雪和远处的嘈杂掩盖了?或许只是错觉。
裴烬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两个字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手腕一沉,悬停许久的银鈎精准而冷酷地刺入囚徒指根的缝隙。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炸开,在狭窄的甬道里反复撞击丶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那声音里饱含的绝望和痛苦,足以令最麻木的旁观者都心头一悸。跪在地上的校尉身体剧烈地一抖,头埋得更深,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裴烬却连眼皮都没擡一下。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银鈎,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鈎尖在骨缝里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囚徒的身体在铁架上剧烈地抽搐丶弹动,又被粗大的铁链死死勒住,只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汗水和血水糊满了他的脸,五官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惨叫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濒死般的嗬嗬喘息。裴烬这才停手,缓缓抽出银鈎。鈎尖带出一缕粘稠的血丝,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他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悠悠地擦拭着鈎上温热的血迹,每一个动作都精准丶从容,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
“看好他。”裴烬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仿佛刚才施以酷刑的并非是他。他将染血的丝帕随意丢在脚下,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目光转向地上跪伏的校尉,“尸体,在哪?”
“在…在殓房。”校尉的声音带着劫後馀生的虚脱感。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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殓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更浓烈的丶混合了血腥丶腐败和廉价石灰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几盏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晃动黑影,宛如幢幢鬼魅。
房间中央的石台上,蒙着一块粗陋的麻布。麻布下的轮廓纤细,显然属于一个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女。
裴烬的脚步停在石台边。校尉缩在门口,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殓房静得可怕,只有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门外呜咽般穿过的风声。
裴烬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食指和中指捏住麻布粗糙的一角,没有半分迟疑,猛地掀开。
麻布滑落,露出下面的躯体。
苍白,浮肿。河水浸泡的痕迹明显,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蒙了一层污浊的蜡。湿透的粗布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尚未发育完全的丶单薄得令人心惊的线条。长长的黑发如同纠结的海草,黏在脸颊和颈侧,遮住了大半面容。
裴烬的目光像冰锥,一寸寸刮过这具年轻的尸体。从湿透的丶打着补丁的粗布鞋,到沾满河底淤泥的裙摆,再到那双泡得发白丶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污垢的手。最後,停在那张被乱发半掩的脸上。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冷静。带着薄茧的手指,冰冷而稳定地拨开黏在少女脸颊上的湿发。一张因浸泡而肿胀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几分清秀轮廓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嘴唇乌紫,眼睑紧闭,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是他记忆中那个井底幽影模糊的轮廓,却又被死亡彻底地改变了。
一种极其陌生的丶近乎惊悸的冰冷感觉,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炸得他头皮一阵发麻。扼住少女脖颈的手指,那三十年来握刀杀人丶稳如磐石的手指,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不可能!
这个念头带着血腥的尖啸冲入脑海,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他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像是要捏碎那块碍事的骨头,又像是想用这粗暴的动作来驱散那荒谬绝伦的联想。
“呃…”
一声极其微弱丶如同游丝般的气音,竟从少女乌紫的唇间逸了出来!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睫,如同被狂风吹动的蝶翼,极其细微丶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裴烬的动作彻底僵住。扼住咽喉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铁钳焊死,定在了那里。那双深不见底丶常年只映着血与冰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的裂痕。死寂的殓房里,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陡然变得沉重而陌生的搏动声,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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