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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冰冷丶污浊丶粘稠的河水瞬间包裹了皮筏子。恶臭如同实质的毒气,无孔不入地钻入油布缝隙,刺激着裴烬仅存的一丝微弱意识。水流湍急而混乱,裹挟着腐烂的水草丶不明的硬物,撞击着皮筏。影七安排的那个佝偻船夫,代号“水鬼”,如同一条真正的暗河生物,凭借着对水道极其变态的熟悉和超乎常人的水性,紧紧抓着牵引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奋力拖拽前行。
皮筏子剧烈地颠簸着。每一次撞击都透过薄薄的皮囊,狠狠砸在裴烬毫无知觉的身体上。他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在污水中沉浮。唯有胸腔深处那被“息壤”强行压制的丶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心跳,还在顽强地丶极其缓慢地搏动,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归于尘土。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水流声丶撞击声丶以及“水鬼”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浑浊的丶带着水汽的灰蒙。水流也变得平缓了一些。
“青螺渡…快到了…”“水鬼”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劫後馀生的疲惫。他加快了速度,奋力将皮筏子拖向那片灰蒙光亮的方向——那是一处被茂密芦苇和倾倒柳树遮掩的丶极其荒僻的河岸浅滩,远离官道和人烟。
终于,皮筏子被拖上了湿滑的泥滩。“水鬼”顾不上喘息,迅速解开油布,将里面浑身冰冷丶面色青白丶毫无知觉的裴烬拖了出来,平放在相对干燥的芦苇丛中。他探了探裴烬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脉搏更是若有若无。
“水鬼”从怀中掏出影七塞入的那个细小竹筒,用力一拔尾部的引信。一道微弱的丶几乎无声的橘红色火光“嗤”地一声窜上几尺高的夜空,随即迅速湮灭在黎明的灰蒙中。这是给接应人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水鬼”最後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裴烬,眼神复杂。他没有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的河水中,消失不见。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河滩上,只剩下裴烬一人,如同被遗弃的破败玩偶,躺在冰冷的泥泞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或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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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杏林镇外·芦苇荡:**
谢沉璧跟着报信的渔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镇外那片茂密的芦苇荡。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袜,带着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雨後泥土的芬芳,但此刻,一股若有若无的丶更令人不安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就在前面!谢娘子!”领头的渔民老张指着前方一片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芦苇丛。
拨开最後几丛高过人头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谢沉璧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男人侧躺在泥泞的浅滩上,下半身还浸在浑浊的河水里。他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泥和暗红色的血痂,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深可见骨的刀口,边缘翻卷发白;有乌黑发紫的钝器击打瘀痕;还有一道道深陷皮肉的勒痕,像是被粗粝的绳索长期捆绑所致。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数道狰狞的丶皮肉翻卷的伤口纵横交错,覆盖了大半张脸,被泥水浸泡得肿胀发白,完全无法辨认五官。左额角至颧骨的一道伤口尤其深,几乎能看到森白的骨茬。
他像一块被抛弃的破布,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只有凑得极近时,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丶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吐息。浓烈的死气混合着血腥丶淤泥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让谢沉璧胃里一阵剧烈翻搅,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
渔民们围在旁边,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怜悯。
“老天爷,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还有气吗?谢娘子?”
“看着像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谢沉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不适感。医者的本能和一种深切的悲悯瞬间压倒了恐惧。她蹲下身,不顾泥泞污秽,伸出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轻轻搭在男人颈侧。
指尖下的触感冰凉丶滑腻,带着淤泥的颗粒感。她屏住呼吸,凝神感受。一下…两下…极其微弱丶间隔长得令人心焦的搏动,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传递到她的指尖。脉搏!虽然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但确确实实还在跳动!
她又小心地撑开男人的眼皮。瞳孔涣散,对光线毫无反应,如同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翳。内腑的伤势透过这微弱的生命体征,让她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不仅仅是外伤,更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反复震伤过脏腑,又像是服用了某种极其霸道的毒药透支了生机。
“还有救吗,谢娘子?”老张紧张地问,其他渔民也眼巴巴地看着她。
谢沉璧的目光扫过男人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落在他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上。救?希望渺茫得如同这黎明前的最後一缕黑暗。不救?这丝残存的生命之火随时会彻底熄灭。
“擡到我那里去!”谢沉璧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衆人,“小心些!尽量不要碰到他的伤口,尤其是头和胸口!快!”
**杏林镇·“谢氏悬壶”小院:**
小小的医馆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新鲜的血腥气。男人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临时用门板搭成的床铺上,身下垫着干净的旧布。谢沉璧顾不上休息,立刻投入救治。
她端来温热的淡盐水,用最柔软的棉布,蘸着水,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拭着男人脸上丶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污泥丶血痂丶腐烂的水草被慢慢清理掉,露出下面狰狞的皮肉。清洗到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谢沉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强迫自己冷静,用银镊子小心夹出嵌在伤口里的细小砂石和污物。每一次触碰,昏迷中的男人身体都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丶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
清洗完毕,伤口更加清晰地暴露出来。谢沉璧拿出自己配制的金疮药粉,均匀地洒在那些翻卷的皮肉上。药粉接触伤口,昏迷中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谢沉璧心中一紧,动作更加轻柔。她用干净的丶煮沸晾干的细麻布条,小心地将伤口一一包扎起来,尤其是脸上那道最深的伤口,包裹得格外仔细。
处理完外伤,内腑的伤势更为棘手。男人呼吸微弱而急促,带着明显的湿罗音,嘴唇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谢沉璧再次诊脉,脉象沉细欲绝,时断时续,是心脉受损丶元气大伤丶濒临油尽灯枯的凶险之兆。更糟的是,他的体温开始迅速攀升,额头滚烫,身体却时而冰冷时而滚烫,显然外伤引发了严重的高热和内邪入侵。
谢沉璧的心沉了下去。她迅速开方:人参吊命,三七化瘀,生地丶丹皮清热凉血,辅以安神的酸枣仁丶远志。她亲自去药柜抓药,仔细称量,在小小的炭炉上守着药罐煎煮。浓黑的药汁翻滚着,散发出苦涩的气息。药煎好後,她用小勺撬开男人紧咬的牙关,一点点丶极其缓慢地将温热的药汁喂进去。大部分药汁顺着嘴角流出,只有少部分能被吞咽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沉璧几乎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这个“无名氏”身上。喂药丶换药丶擦身丶清理秽物…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守护者。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度昏迷中,偶尔会陷入剧烈的梦魇,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丶嘶吼,含糊不清地喊着“娘…”丶“杀…”丶“玉蝉…”,有时又陷入死寂般的沉默,仿佛灵魂已经离体。
他的生命力顽强得超乎想象。在谢沉璧的精心照料和药物的持续作用下,那丝微弱的脉搏虽然依旧不稳,却顽强地延续了下来。高热时退时起,外伤在缓慢地结痂愈合,最严重的脸上那道伤口,边缘也开始有粉嫩的新肉生长,虽然依旧狰狞,但至少脱离了感染的危险。
一天,谢沉璧在给他换药时,看着他脸上那道如同蜈蚣般盘踞的伤口,以及那被伤痛折磨得即使在昏迷中也紧锁的眉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怜悯?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对生命顽强的一种敬意。他像一堆被狂风暴雨摧残後,仅剩的丶冒着青烟的馀烬,却依旧不肯彻底熄灭。
“叫你什麽好呢?”谢沉璧一边轻柔地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一边低声自语,“既然是从劫难中留下的馀烬…就叫你‘阿烬’吧。愿你…能熬过去,浴火重生。”
昏迷中的男人似乎毫无所觉。但谢沉璧没有注意到,当她念出“阿烬”二字时,他那只没有被包扎的丶骨节分明却布满薄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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