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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第2页）

&esp;&esp;一念及此，他熄了辩解的心思，额头碰触在地，引颈待戮。

&esp;&esp;他这一跪伏，何履光反倒起了狐疑。他打量眼前这骗子，嘴里蔗肉喀吧喀吧嚼个不停，却没动手。过不多时，一个白面文士匆匆赶到，对何履光道：“查到了，内廷在二月初确实发过一张空白文书，讨要新鲜荔枝。那文书曾流转到岭南朝集使，他们不敢擅专，移文到司农寺去了。”

&esp;&esp;岭南朝集使是何履光在京城的耳目，每月都有飞骑往返汇报动态，这消息刚送回不久。

&esp;&esp;何履光看向李善德，突然一脚踹过去，正中其侧肋，登时让他在甘蔗渣里滚了几圈：“呸！差点着了你的道儿。我若在这里宰了你，鲜荔枝这笔账，岂不是要算在本帅头上？你们北人当真心思狡黠。”

&esp;&esp;李善德强忍着痛楚，心中直叫屈。自己都伏首认命了，怎么还被说成心思狡黠啊……那文士在何履光耳畔说了几句，后者厌恶地皱皱眉头，把剩下的甘蔗扔在地上，走开了。

&esp;&esp;文士过去把李善德搀起来，拍拍袍上的红土，细声道：”在下是岭南经略门下的掌书记赵欣宁。李大使莅临岭南，在下今晚设宴，与大使洗尘。”李善德一阵愕然，自己刚被踏在地上受尽侮辱，他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来？”

&esp;&esp;“大使莫气恼，本地有句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乃是养生之道啊。”

&esp;&esp;“你……”

&esp;&esp;可李善德知道，掌书记虽只是从八品官，但在经略使手下位卑权重，轻易不可开罪，只好忍气吞声拱了拱手：“设宴不必了。圣人敕命所限，在下还得履行王事，尽快把土贡办妥才是。”

&esp;&esp;他事先请教过韩承。岭南每年都会有诸色土贡，由朝集使带去京城。如果设法把鲜荔枝归为“土贡”一类，那么经略府就有义务配合了。

&esp;&esp;赵欣宁怎么会跳进这个坑里，笑眯眯道：“好教大使知。开元十四年圣人颁下过德音，岭南五府路迢山阻，不在朝集之限。所以这土贡之事，岭南是送不及的。”

&esp;&esp;“下官知道，鲜荔枝转运确实艰难。不过圣人和贵妃之所望，咱们做臣子的应该精诚合作，尽力办妥才是。”

&esp;&esp;赵欣宁当即应允：“这个自然！等下节帅给大使签一道通行符牒，只要是岭南管内，广、桂、邕、容、交五州无不可去之者，大使便可以尽展拳脚了。

&esp;&esp;李善德“呃”了一下，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esp;&esp;在出发之前，韩承帮他推演过几种可能。“土贡”只是虚晃一枪，如果经略使不跳进这个坑，李善德正好可以抬出圣人和贵妃借势，让他们提供经费——他心里一直有个计划，只是需要大量钱粮支持。

&esp;&esp;没想到这赵欣宁滑不溜手，轻轻一转便滑过去了。他表面慷慨，主动开具了五府符牒，却避开了最关键的钱粮——说白了，我们给予你方便，你在岭南爱去哪去哪，圣人面前挑不出错，但鲜荔枝的事，我们一文钱不给，你自己晃荡去吧。

&esp;&esp;李善德不善应变，口舌也不利落，被赵欣宁这么一搅，背好的预案全忘光了，站在原地直冒汗。远远的廊下何履光抱臂站着，朝这边冷笑。这北人笨得像只清远鸡，还妄想把经略府拖进鲜荔枝这档子事？

&esp;&esp;何履光的思绪，到这里就停住了。能让一位经略使费神片刻，对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已是天大的体面。

&esp;&esp;李善德悻悻回到官驿，看着窗外的椰子树发呆。赵欣宁倒是说话算话，半个时辰之后，便送来一张填好的符牒，随牒送来的还有两方檀香木，说是赵书记私人赠送。

&esp;&esp;他敲打着两块木头，闻着淡淡清香，内心壅滞却无可排遣。杜甫鼓励他在绝境中劈出一条生路，李善德也是如此打算的，还拟定了一个计划。可现在岭南经略使拒绝资助，李善德就算想拼死一搏，手里都没武器。

&esp;&esp;“算了，本就是毫无胜算的差遣。你难道还有什么期待吗？”

&esp;&esp;李善德在案几上摊开了纸卷，还是听韩承的吧，沉舟莫救，先把放妻书写完是正经。他写着写着又哭起来，竟就这么伏案睡着了。

&esp;&esp;次日李善德一觉醒来，发现纸张被口水洇透。他正要拂袖擦拭，却猛然见一只褐油油的蜚蠊飞速爬过。这蜚蠊个头之大，几与幼鼠等同，与他在长安伙厨里见到的那些简直不似同种。李善德顿觉一阵冰凉从尾椎骨传上来，惊骇万状，整个人往后躲去。

&esp;&esp;只听哗啦一声，案几被他弄翻在地，案上纸砚笔墨尽皆散落，那放妻书被墨汁浇污了半幅，彻底废了。李善德一时大恸，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太岁逆行，干脆去问问驿头哪里是珠江，干脆蹈水自投算了。

&esp;&esp;不料他刚披上袍子，腹部一阵鼓鸣，原来还没用过朝食。李善德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做个饱死鬼的好，便正了正幞头，迈步去了驿馆的食处。

&esp;&esp;岭南到底是水陆丰美之地，就连朝食都比别处丰盛。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粟米肉羹粥，里头拌了碎杏仁与蔗饧，三碟淋了鸭油的清酱菜，一枚鸡子蒸白果，还有一合海藻酒。至于水果，干脆堆在食处门口，随意取用。

&esp;&esp;李善德坐在案几，细细吃着。既是人生最后一顿饭，合该好好享受才是。只可惜身在岭南，没有羊肉，如果能最后回一次长安，吃一口布政坊孙家的古楼子羊油饼，该多好呀。

&esp;&esp;一想起长安，他鼻子又酸了。这时对面忽然有人道：“先生可是从北边来的？”李善德一看，对面坐着一个干瘦老者，高鼻深目，下颌三缕黄髯，穿一件三色条纹的布罩袍，竟是个胡商。看他腰挂香囊、指带玉石的作派，估计身家不会小。

&esp;&esp;李善德“嗯”了一声，就手拿起鸡子剥起来。谁知这胡商是个自来熟，一会儿过来敬个酒，一会儿帮忙给剥个瓜，热情得很，倒让李善德有些不好意思。

&esp;&esp;其时广州也是大唐一大商埠，外接重洋三十六国，繁盛之势不下扬州，城中蕃商众多。这胡商唐言甚是流畅，自称叫做苏谅，本是波斯人，入唐几十年了，一直在广州做香料生意。

&esp;&esp;“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跟小老说说。都是出门在外，互相能帮衬一下也说不定。本地有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esp;&esp;“你们岭南怎么是个人就来这套！”李善德忍不住抱怨。苏谅突然用那只戴满玉石的大手压在筷子上：“先生……可是缺钱？”

&esp;&esp;这一句，直刺李善德的心口。他怔了怔：“尊驾所言无差，不过我缺得不是小钱，而是大钱。你要借我么？”

&esp;&esp;天下送客最好的手段，莫过于“借钱”二字。苏谅却毫无退意，反而笑道：“莫说大钱，就是一条走海船，小老也做主借得。只要先生拿身上一样东西来换。”李善德本来抬起的筷子，登时僵在半空——这家伙过来搭话，果然是有图谋的！

&esp;&esp;他在长安听说，海外的胡人最擅鉴宝，向来无宝不到，今天这位大概要走眼了，居然找上一位穷途末路的老吏——我身上能有什么宝贝？

&esp;&esp;苏谅看出这人有些呆气，干脆把话挑明：“昨日小老在馆驿之中，无意见到经略使幕里的赵书记登门，给先生送来五府通行符牒，可有此事？”

&esp;&esp;“这，这与你何干？”

&esp;&esp;“小老经商几十年，看人面相，如观肺腑。先生如今遇到天大的麻烦，急需一笔大款，对也不对？”

&esp;&esp;“……嗯。”

&esp;&esp;“明人不做暗事。你要多少钱粮，小老都可以如数拨付，只求借来五府通行符牒，照顾一下自家生意。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esp;&esp;原来他盯上的，居然是这个……

&esp;&esp;为了不落人口实，赵欣宁给李善德的这张通行符牒，级别甚高。苏谅眼睛何其毒辣，远远地一眼便认出来了。若有商队持此符牒上路，五府之内的税卡、关津、堰埭、码头等处一律畅通无阻，货物无需过所，更不必交税，简直就是张聚宝符。

&esp;&esp;李善德本想一口拒绝。开玩笑，把通行符牒借予他人冒用，可是杀头的大罪。可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死路一条，多了这一道罪名又如何，脑袋还能砍两次不成？

&esp;&esp;苏谅见李善德内心还在斗争，伸出三根皱巴巴的指头：“小老知此事于官面上有些风险，所以不会让你吃亏。先生开个价，我直接再加你三成。”

&esp;&esp;李善德明知对方所图甚大，却没法拒绝。他迅速心算了自己那计划所需的耗费，脱口而出：“七百六十六贯！”

&esp;&esp;这数字有零有整，让老胡商忍俊不禁。世间真有如此实在的人，把预算当成决算来报。

&esp;&esp;“成交！”

&esp;&esp;老胡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李善德立刻一阵后悔，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张符牒对商人的潜在价值……看对方那个痛快劲，估计就算报到一千五百贯，也会吃下。

&esp;&esp;“跟先生做生意太高兴了。唐人诚信为本，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啊。”苏谅为了堵住李善德的退路，抬出了李太白。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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