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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第1页）

第53章

几经治疗也确实没有必要拖着最後的时间不放手，转院到首都医院的叶婆娑看着窗外的枝叶早已悄咪咪地被风吹向远处，徒留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挂在原地。

从手术台下来的叶婆娑迎来了他的54岁。如果去采访叶婆娑的话，他一定会笑着回答，他期待这一刻太久了，太久了。

“我们回去吧，好吗？”叶婆娑已经被病痛折磨到没了什麽力气，带着厚重的帽子遮住因化疗而剃光的头发，苍白着脸，脸上早已没肉，“冬天要过去了，趁我还能看见，让我们回去看看家里的花草还活着吗？”

吴寒清不语，背过身去收拾着柜子上的衣服，眼泪如倾盆大雨般从眼眶里泄了下来，一滴滴地落在衣服上，晕染成一个个的深色点滴。

就这样，二人又回到家中。家里来了好多人，顾雁竹丶吴清越丶陈衍俭还有他很久没见的学生，一批批地来了又去，难免感叹岁月真是不饶人，大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人了。

叶婆娑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坐在轮椅上，手拿着烟花在黑夜中闪烁着名为生命的光亮。过完了最後一个春节，叶婆娑就看不见了。

天气渐暖，依旧没有下雪的势头，叶婆娑听着外面的鸟声，叽叽喳喳的，像是在欢迎春天的到来，倒春寒最冷了。他伸手摸索着毛线，他必须在冷空气来临之前给叶遇青织条围巾，或许是看不见的缘故，疼痛袭来，手指上的血珠漏了出来。吴寒清不敢呼吸，着急忙慌地拿着纸巾擦拭着血迹，叶婆娑对着吴寒清笑，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另一侧。

叶婆娑虽然看不见，但是对声音极其敏感，他时常听见吴寒清的哭泣声，是背着自己的哭泣又或许是忍不住没来及躲藏的压抑的抽泣，他想现在的自己一定很狼狈。

四月，春天彻彻底底地来了。院子里的花早就开了，樱花随风摇摆，不知道要飘往何处，又落在哪片土地上。

正是这样的好天气，叶婆娑也有了点精神气，他支开吴寒清和叶遇青聊了好久的天，聊着聊着两人都笑了起来，大概是从年少时的趣事开始说起。说到最後，两个人有很长时间的静默，叶婆娑捧着枯瘦的双手一点点摸着叶遇青的脸庞，“我记得你上幼儿园的时候告诉我，你的老师说过孕育生命的就是母亲，我当时反驳说我并不是你的妈妈。在我的眼里，我并没有给你带来母亲的温柔丶包容以及敏锐，母爱并不苛刻但独特。对不起，宝宝，没能让你感受到母爱也没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庭。”

“爸爸不要说对不起。无论是父爱还是母爱，最主要的是爱，爸爸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爱，让我生下来就如此的幸福，至今也很幸福。”叶遇青回握着叶婆娑的手，大手叠着小手，笑了一下，“爸爸的手好小。爸爸的手是一直这麽小的吗？”

“是宝宝长大了，都快和爸爸一样高了。”年老的叶婆娑身高缩水又缩回179厘米，“不知道以後还会不会长高？又要长到多高呢？”

“要长到很高很高，高到像小时候我擡头才能看见爸爸一样。”叶遇青又握紧了叶婆娑的双手，贴在他的手心上，温声细语道，“爸爸，下辈子我想成为你的妈妈。”

“那你希望我成为什麽样的孩子？”

“嗯...爸爸保持本心就很好啊，不过我存了点私心。就像爸爸教我的一样，不要太乖巧，要调皮一点，要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是吗？爸爸已经开始期待了。”两人想象着其中的画面，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春天真的来了，叶婆娑躺在躺椅上，他拿起本书让吴寒清读给自己听，吴寒清清了清嗓子，用着恰到好处的磁性嗓音说道，

“一切都在走向终结，

比如光明，

比如我的□□，

□□仍将我束缚在大地上，

正如大地束缚包裹树根。”

是梅尔塞·罗多雷达的《春之死》，没想到自己随手拿起的书还挺应景的，叶婆娑想，一切都在走向终结。吴寒清却不肯再读下去了，悄悄抹了把眼泪擦掉叶婆娑手指上的血珠。

“樱花开了吗？”叶婆娑将围巾放在脖子上比划着，觉得太短了，又放下开始编织剩馀的。

“开了，都快要凋谢了。”吴寒清拿起桌布平铺放在树下，看着桌布上慢慢积攒下来的花瓣，“一会就会有很多樱花了。有蝴蝶飞到你的肩膀上了，乖宝，还是蓝色的。”

“我死後想树葬，选一棵苹果树就好了，不知道结出的苹果好不好吃，要是不好吃的话可不能找我。”

“嗯。”吴寒清闷闷地回答道，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吴寒清，没想到我们已经纠缠了36年，我都没想到我们能纠缠这麽长的时间。”时间太过残忍，“这麽多年，我们吵过丶打过丶哭过，但唯独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平静地坐下来聊聊天。”

“是啊。都已经三十六年，我总以为我们还在初见的时候。”

“吴寒清，我恨你。在过去的五十四年当中，我恨过我的父母，恨过老天，恨过我自己，但我最恨的就是你了。”叶婆娑面无表情地继续勾着围巾，连恨都是轻飘飘的。

“确实该恨我，没什麽理由不恨我的。对不起，婆娑。”吴寒清身体一怔，狼狈地开口。

“对不起？我听了太多次了，你无非是想要我原谅，无非是想心安理得的继续困住我，又无非是想让我继续妥协。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需要的是你去坐牢，你受到惩罚，而不是...而不是你好端端的坐在这里。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上你都没有受到一丁点的影响，甚至我都配合你演戏，甚至还有了一个女儿，你还在享受着天伦之乐。”

“我时常想着命运对我未免太过残忍。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年纪遇到你，打着爱的旗帜，被你囚禁，被你折磨，被你折磨到遍体鳞伤身体也废了，被你折磨得筋疲力尽。连上天都在偏爱你，你明明比我大十岁，早死的却是我，连最後的让你先去死的愿望也落空了，真是太可惜了。你应该很满意自己的人生吧，什麽都得到了，甚至都没有付出太多。你的人生太得意了。”

“其实也怪我，怪我年轻时不够果断与勇敢，瞻前顾後的太多，後面又有了太多羁绊与牵挂让我错失了一次次的机会，但我知道无论重来多少次，以我当时的心境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到最後只有妥协这一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叶婆娑叹了一口长气，冷笑道，“我都快死了，只能说着恨来出口恶气，可是恨又值多少呢？恨，真的太微不足道了，也太不甘心了。”

吴寒清沉默地听着，几度开口都无法说话，嗓子像是塞满了棉花，塞满了整个胸口让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说困了，我睡会，不要叫醒我。”叶婆娑放下手中的毛线，看来是织不完了，躺了回去。

两人保持静默很久，吴寒清看着樱花一瓣一瓣地掉落，蝴蝶也飞向远处，“乖宝，你看蝴蝶飞走了。”一阵春风吹过，暖洋洋的，树叶沙沙作响，柳树也随风摇摆。吴寒清摸着叶婆娑的手有些凉，去了屋里拿了条薄毯给叶婆娑盖上，抚摸着叶婆娑安详的睡颜，难得的并没有皱眉，如他本人一样乖巧。

天快暗了，吴寒清走到树下收起桌布，又重新走回叶婆娑的身前，看到他依旧也没有醒的迹象，蹲在他的身前蹭着他冰凉的皮肤，柔声说道，“乖宝乖宝快醒醒，樱花雨要来了，蝴蝶飞走了。”

像是意识到什麽的吴寒清摸着叶婆娑的脉象，低声喃喃道，“蝴蝶飞走了。”

“是啊，蝴蝶已经飞走了。”

叶遇青回到家，就看见院子里的吴寒清坐在叶婆娑的身旁麻木地织着围巾，像是逼迫着自己不能停下，而躺在一旁的叶婆娑安静的睡着了，他的头发上丶脸上丶脖子上丶盖在身上的毛毯上全是散落的樱花，一瓣一瓣的。地上的桌布叠得四四方方的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本书。

又是一阵风袭来，天也早已暗了下来，风吹动着摊在桌面的书，翻开了新的一页，她说，

“春天是如此悲哀，

春天里整个世界，

都在生病，

植物和花朵是大地的瘟疫，

是腐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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