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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而现在,伏生的后人辗转千里,将这份宝贵的信物秘密运到了长安,用于检验某个危险的猜想——竹简当然已经被毁了,但零散木片上依然可以看出一丁点字迹;从这散碎不成章句的字迹中,他们或许能推断出什么来。
&esp;&esp;为了执行这一思路,大儒们屏退了一切外人,在最安全的所在点燃火焰,烘烤木块,谨慎的辨别了两三个时辰——而两三时辰的议论下来,他们大概也只认出了十几个字。
&esp;&esp;争辩完最后几个字形,随侍的儒生捧上了白纸。跪在上首的欧阳生接过白纸,慢慢读出一天的心血:
&esp;&esp;【都,x(不可识别的蛀痕),天x!古,天xxx民,xx邦,作……】
&esp;&esp;他闭了闭眼睛,喃喃背诵出一句话,那是方士书信中引述的话:
&esp;&esp;“……都,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
&esp;&esp;——毫无疑问了,引述的内容居然与残损的《尚书》竹片若合符节,连涂抹的字都能补得这么恰好;那要么是方士梦中通灵,一请周公老祖宗,二请孔丘大圣人;要么就是这些人手腕高明,确实掌握了某些已经失传的内容。
&esp;&esp;当然,仅仅是有一点《尚书》的失传内容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这失传的部分偏偏相当之敏感,敏感到叫人害怕。
&esp;&esp;“……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欧阳生抬头仰视,语气飘渺:“不错,这是《尚书》中的《厚父》。”
&esp;&esp;即使早有预料,团坐四面的大儒脸色也立刻变了。
&esp;&esp;《厚父》。
&esp;&esp;在多年离乱之后,《尚书》流失的篇章大概在三分之二左右。其中相当部分并无紧要,在历史中亦痕迹寥寥;但部分章节却重要之至——譬如《厚父》。
&esp;&esp;当然,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后世儒生们已经不大清楚了(毕竟也看不到原文);他们只知道,自《尚书》定稿以来,孔子引用过《厚父》、《左传》引用过《厚父》、孟子引用过《厚父》、荀子钻研过《厚父》——你不需要知道内容,只需要看一眼引用名单上星光璀璨的姓名,就立刻能知道这篇文章的分量。
&esp;&esp;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应该算是儒家理论最本初的原典之一,“为有源头活水来”的那个“源头”。儒生对三代所有的浪漫想象,对上古之治一切的美好描摹,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衍生,应该都来自于这个“源头”——“源头”存在与否,其实并不要紧;或者说,正因为“源头”已经失落,儒生才能尽情挥舞想象的翅膀,翱翔于失落的天堂。
&esp;&esp;可是现在,这个“源头”居然再次显现于世界了!
&esp;&esp;众所周知,儒家是最讲复古、最讲传统、最讲绍叙圣人之言的;可现在最古最传统、最能体现圣人本意的《尚书》已经被人捏在了手里,设若方士挟尚书以令诸儒,他们又为之奈何?
&esp;&esp;对于已经充分发挥过想象力的儒生而言,比原典遗失更为糟糕的,是原典再次出现;而比原典再次出现还要糟糕的,是原典居然落在了一群方士的手里——掌握了这种级别的原典,无异于是掌握了儒家释经权的一部分。而沦丧了释经权的后果,儒生们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esp;&esp;胆敢与儒生争夺政治利益的,会被攻为佞幸;胆敢与儒生争夺经济利益的会被攻为小人;而胆大包天,居然敢与儒生争夺释经权与道统地位的人,又该如何称呼呢?
&esp;&esp;欧阳生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esp;&esp;“……真是个异端啊。”他道。
&esp;&esp;
&esp;&esp;显然,刘先生的愤怒绝不会只有穆祺面前的那一句抱怨。或者说,穆祺面前的那点抱怨已经是刘彻相当收敛、相当克制的结果了——他肯定不愿意在穆某人面前暴露什么真实情绪。唯二能体察圣上真正面目的人选,除了全程陪同审问的小霍将军以外,当然就要属偶然外出,到傍晚才知道底细的舅舅了。
&esp;&esp;总之,做舅舅的被刘彻拉近商肆的密室(没错,就是那间化妆间)里蛐蛐了小半个时辰,吃晚饭时才一同露面。可能是情绪垃圾倾倒已毕,刘先生的面色恢复了淡定从容,继续快乐的享受他的现代订购大餐;而作为被倾倒垃圾的两个倒霉收容处,舅甥俩则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神色怪异,在吃饭中几次偷看穆祺——不过可惜,穆先生是真搞不明白陛下的思路,所以一点也没t到他们的心思。
&esp;&esp;等到晚饭吃完,刘彻照例穿过木门,回现代享受电视时光(体验过先进生产力之后,谁还愿意在黑黢黢的房子里孤枕难眠呢?);舅舅踌躇许久,则终于坐到了穆祺身侧,小心翼翼地开启话题:
&esp;&esp;“穆先生应该已经和陛下聊过了。”
&esp;&esp;“差不多说了几句吧。陛下似乎对儒生有些不满。”
&esp;&esp;“不是‘有些’不满。”
&esp;&esp;“什么……”
&esp;&esp;“陛下对儒生是‘非常不满’。”卫青重复道:“陛下说,儒生的种种举止,已经完全逾越了界限。”
&esp;&esp;这是一句很重的话,重得穆祺都有些惊讶:
&esp;&esp;“何至于此!”
&esp;&esp;的确,何至于此?你要说儒生的举止过分不过分,那肯定是相当过分;但以如今长安城的彪悍民风,无论上门打群架还是悄悄泼大粪,都属于底层斗殴的常见手段;有点出格,但肯定没有出格到你死我活,乃至于什么“完全逾越界限”的地步。
&esp;&esp;好吧,皇帝陛下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威重令行百灵呵护,骤然间被人背后暗算当面泼屎,那肯定是越想越是破防,稍微激进点也算正常;但激进也好亢奋也罢,毕竟也在几个倒霉蛋身上发泄过了;如今一日两日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还念念不忘?
&esp;&esp;穆祺有点不以为然了:“既然陛下余怒未消,那又打算在谁头上泄愤?让卫将军再把俘虏料理一顿?派霍将军悄悄潜入公孙弘的府邸泼大粪?”
&esp;&esp;好歹是当过皇帝的人了,有必要这么小心眼么?
&esp;&esp;长平侯……长平侯有些尴尬,不能不勉力辩解:“圣上——圣上当然不至于记恨几个小人物(穆祺嘟嚷了一句“难说”)。陛下的意思,是这些儒生的反应居然如此躁进亢奋,肆无忌惮;下黑手后居然连一点畏惧惶恐都没有,不像是官场厮杀,倒像是在除邪卫道。”
&esp;&esp;“那又如何……”
&esp;&esp;穆祺刚刚回了半句,便自己咽了下去。
&esp;&esp;他本来想说,他们儒生一向都是这样的;所谓捍卫斯文,义不容辞;所谓三纲五常,天经地义;不管普通不普通,自信一定是非常自信。只要养成一口浩然正气——或者自以为养成了一口浩然正气,那上可喷天下可喷地,中间可横扫一切论敌——胆敢与儒家伦理相违背的任何观点都是魑魅魍魉,都是牛鬼蛇神;儒生们仰承圣贤正统大道,当然喷得是理直气壮,喷得是心安理得。
&esp;&esp;我是正,你是邪;我是对,你是错;所以无论如何攻击、侮辱、谩骂,都是以正凌邪的堂皇之举,都是道德高地上不容置疑的伟大事业;儒生们笃信于此,当然永远自信、永远开朗,永远不会有什么畏惧惶恐的心理内耗。
&esp;&esp;作为思想与儒家“正统”颇为不搭,先前任务中也被儒生舆论攻势围攻过几回的牛马,穆祺非常熟悉儒生这种永远正确的自信做派;但正因为太过熟稔,习以为常,以至于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直到此时此刻,穆祺才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了某个疏忽的现实:
&esp;&esp;——诶不对,这个时候的儒生哪里来的资格自信啊?
&esp;&esp;如果换做哪怕百年以后,那儒家的确已经在思想领域剿灭了一切叛逆,真正意义上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真正意义上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那作为思想上别无选择的唯一太阳,儒家盗的确有那个骄恣傲慢,以正统随意压人的资格。可现在——武皇帝荐拔儒生未久,黄老影响仍在,连法家阴霾都挥之不去的现在,儒家是哪里来的胆子自命正统?
&esp;&esp;异端……异端,谁给你们的资格宣判异端?
&esp;&esp;思想上的正统地位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而是刀对刀枪对枪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要是在三十年前人人皆诵黄老、大儒自己都得下猪圈刺猪的时代,恐怕儒生自己都不敢相信什么“正统在我”;可三十年来,居然连最底层、最无知的士人都已经对儒学的正统深信不疑,甚至愿意付出汗水与鲜血,以生命来铲除“异端”,捍卫正统的荣光。
&esp;&esp;天命正统是个虚无飘渺的概念,是个纯属想象的修辞。可是,一旦有人愿意为它流汗,为它流血,为它牺牲,那再虚无的概念都会变得坚实强壮起来。而现在,事实雄辩的证明,儒家的“正统”已经足够强壮了,强壮到可以轻易动员起最单纯、最没有脑子的底层角色,愤而剿灭异端……异端最终剿灭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动员本身——它意味着儒家的学说正在建立某恢弘、博大、无可匹敌的东西,它意味着儒生正在尝试逾越皇帝,自己为自己加冕,谋取思想上绝对的统治权。
&esp;&esp;——而更可怕的是,后续的历史再三证明,儒家的这顶冠冕的确是辉煌灿烂,无可比拟;而且一旦戴上,便再也不会取下。他在思想领域的统治地位,将绝不逊色于皇权在现实领域的统治地位。chapter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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