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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鸢不承认自己是个忘本的人,只是他有不示人的包袱丶抱负,他不认为青弋凭着暌违百十载的古旧历史能擦开他的前途与眼界,不认为那样的家庭有值得他牺牲未来的份量。甚至就是在车开上二环高架,可自上而下俯瞰里上的此刻,李鸢在想自己若能直接留下来念大学会不会很好?一路向前,不被规划,不再回头。
牵挂不是没有,很多,很细,只是牵连的东西有点儿辩证,自私地一时不愿去想。
李鸢叹口气,立在里电大的AI科技展馆前,突然就把自己搞得至丧至惘。
鹭高学生来里上的第一顿中餐,忒惨,订的周边外卖。老班点了点人数,统一叫了家三鲜鸡丝粉。俩外卖小哥飙着电驴来送不算,一人也拎不下,另带了三个男生下楼去取。青弋喊粉都叫米线,嚼着弹脆状若头绳儿,青弋人都不爱吃。倒是里上的米粉不同凡响,海海一大碗,卖相不佳,但黏软易化,吃进嘴里谷物的芬香很重。都说纯米做的米粉是不会不断的。
学生们吃完给好评,但说到底还是青弋吃饭讲究。
青弋人很不同,老人多,闲,不那麽忙,所以做些汤汤水水的东西,都很肯花功夫下心思。单拿一户家里要吃的面条说,下锅只会下填八分肚子的两三筷,有好汤做底最好,没有,也要烫好上海青,窝好溏心蛋,切好菇丝,滑好肉茸,备好生抽和香油,找一只干净不缺角的器皿来盛。
一蔬一饭之间的毛细末节,都在朝朝暮暮里被放大,不分雅俗,只分满足和不满。拎着活鱼鲜肉,手牵手走出小菜场;给放学吵着不走的小孙子要一串卤鸡心儿;晚归,父母听了开门动静,点了厨房灯,把凉了的饭菜唰啦丢进锅里快速翻炒,溢出焦香;苹果有斑,妈妈吃掉坏的一半,好的一半削皮切块,插好牙签给孩子吃。所以一旦觉得自己不那麽被爱着,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是痛苦的,无处不被孤寂包裹。
这些东西和器局无关,只在所思所感的细微不同。
吃罢了,有提前安排好的集体活动,参观里上医科大学金关校区。鹭高重理轻文一直是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因而对于校领导而言,去里上,不带学生去里上医科大学沾沾重本高材生们的斐然才气,你丫不如不去。好比去北京没爬长城,叫毛好汉。
有地儿去总比窝旅馆斗地主强,一帮人坐车上挺兴奋地碎语闲言。二班一帮都清楚缑钟齐家里三代行医,去里上医大,便把他捧成了一路的话题中心。几个人刨根问底儿,又把人祖上刨了个稀烂。
“五十八?”陆清远呛了口水,回想上次家长会,缑钟齐他爸的长相,“我靠我妈今年才三十六,你们家是多晚婚晚育啊?”
缑钟齐推了下眼镜,笑笑,像是对父母婚姻并不抱着怎样的艳羡,话语里暗示着不甚融洽的两人关系,“他俩都医院的,老大难了才凑一块儿过了,四十一了才结的婚,有我自然也就晚了呗。”
“那伯父还挺那啥。”游凯风促狭地眯眯眼,生冷不忌地侃,“你今年十八,他岂不是当年即中?”
缑钟齐顿了几秒,“嗯,老当益壮。”
“那你学医麽?”周以庆看他衣领往里着紧去一小只小角,便伸手过去帮他捋平,“子成祖业,听起来就很屌。”
陆清远一旁攀着椅背伸头,“是啊,就打算问你学不学呢,哎我觉得有个学医的同学真的挺屌的,以後留病房床位安排手术时间什麽的,是不是就能直接找你啊?”
彭小满前排坐着,边听歌边看他们闲聊。瞥了眼窗外,在收回视线落向缑钟齐,竟在他地丹凤眼里抓住一瞬飞速逝去的嫌恶。那嫌恶收敛的虽然迅疾,但表现得却不加掩饰,就跟瞧见了屎似的,皱着眉在说,真他妈恶心。彭小满愣了,一下子盯住了缑钟齐。
“不学。”
缑钟齐不假思索地笃定否认完,神色如常地又推推镜腿,笑着回望着彭小满,“怎麽了?”
滴水不漏的稳重样子。
彭小满什麽也没说,摇摇头,“哧”了一声,“没事儿。”
鹭高排场还挺大,一民办非正规参观小组织,还有里上医科大学康复班的班主任出来相迎,依次和下车的老师学生打了招呼,才请人进了校区西门。沿路景美,高大簇新的教学楼四周矗立,广玉兰与丹桂间隔林列,虽然花期不到,但枝繁叶茂,都还挺拔苍翠。偶有穿白衣大褂的三俩医学生经过,有的真叫好一幅气质如兰,有的还真就像个粮油店买面粉的,这玩意儿纯靠气质撑,硬拗没用。
参观医科大嘛,感兴趣的要麽就是食堂,要麽就是停尸间,要麽解剖室。这学校倒也绝,上来先给这波友校师生安排了堂阶梯教室的公开生理健康课。康复班主任开了教师後门,冲着下方的眼镜讲师一挥手,对方立马停了课程,把头探向手边扩音道:“来各位同学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的课堂迎来了一群特殊的朋友。”
鹭高个个儿在外头听了直翻白眼,心说这重本的老师口才情商也不咋地啊,还特麽一群特殊的朋友?一句话就把他们说得全跟聋哑学校来的似的。
“我们来自青弋鹭洲高中的同学,欢迎他们参观我们学校,参与我们的课堂。”讲师一句话连喷了三次麦,祖上做喷壶生意似的,听着噗噗直啐,“来,让我们掌声欢迎。”
唰唰百十来号白大褂纷纷转头来看,兼着噼里啪啦鼓着手掌。
挺吓人的还。
游凯风不爽,心说我特麽在学校课还没上够,山迢迢水长长跑外地来还听你上课,脑子进汽水儿了我。想罢便戳了戳前排和康复班主任并坐一排的老班,手指指门外,意思说,去个厕所。老班凝眉比个噤声,眼里大写的老子不信,顿了半晌还是软了心,叹了口气低声道:“快去快回,别走丢,瞎跑你试试看。”
“谢谢您!比心!”
游凯风乐了个鼻子歪,脚下抹油,蹭就从後门窜跑了。只是前脚刚出了教学外楼,彭小满就跟出来了。他也膀胱饱胀,也想放水。
“哎,小满君你发现没?”游凯风抖了抖小鸟,把宝贝兜稳进拉链缝里,盯着彭小满空心进球的小尿柱,呲进了雪白发亮的小便池里。要不怎麽是医科大学呢,人就是干净讲究,连厕所的边边角角都擦得一尘不染不说,角落里还点了盘紫檀线香,真是应了那句“你家连厕所都是香的”
“嗯?凯爷你说。”
“我发觉李鸢那家夥一不在,你跟我们的话就少了不少。”游凯风笑笑,“他一没在,我发觉你别说话了,表情都少了。”
彭小满端着鸟,一愣,随後失笑,“啊?有丶有麽?”
“怎麽没有啊?你一路上才跟我们唠了几个字儿啊?”游凯风水槽底下洗手,挤了泵洗手露,搁手心揉沫子,“就……怎麽说呢,反正不一样,有的时候看你一在他旁边,身上那种拘着的感觉立马儿就没了,你发觉没?”
彭小满眨眨眼,“……会麽?”
“不是单方面的,李鸢也是,搁你旁边一站气场立马也跟平常不太一样了,就……”游凯风冲净了沫子,甩甩手,“怎麽说?感觉你俩对对方来讲,对待跟一般人不一样,挺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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