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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又一春(二)
◎我自私自利,我想你的心里都是我,可我知道这不可能。◎
又一挂鞭炮之後,洛城的街道上已经铺满薄薄的一层雪。
行人走过,雪水融化,浑成泥水。
场上的人没散去,还在兴高采烈地聊着台上的事——唱腔唱词丶鲜艳华丽的衣裳丶璀璨夺目的首饰,还有戏曲背後那些鲜少为百姓所知的一些暗淡往事。
苏静蘅停在原地思量着,从亭谷南疆到洛地小村,宁府大门牌匾上清晰夺目的字迹印在眼前,相比起宁知序的犹豫和惶恐,她显得更加理智和清醒。
隔着几层衣服,抚摸着挂在脖颈上的银锁,微微凸起的手感传递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炽热,擡头望见宁知序还在凝望着台上,从对自己身世産生怀疑,到现在过去将近三个月,三个月里他什麽都没有做,只有吞下最後一颗药的那一天,他摇晃着身子走出房门,隔着重重远山,向南望去,而後收回视线,又朝北看了一眼。
南疆密林里的紫雾叶还没送回,北方京城之中,对公主的哀悼仪式要持续到明年。
洛地的百姓不以为意,欢欣鼓舞地为新一年的到来做准备,他混在人群中,思考着这几年的遭遇,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迷雾之中竟然寻到一丝灯火的痕迹。
要走吗?
——一定要走。
去寻一条生路。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事,需要为此付出一些未知的代价,只为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他又开始犹豫不决。
迷雾之中出现宁宣的身影,他从小便欢喜的哥哥,後来总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望着他,收下他送的所有东西,然後背着他全部撕烂丶粉碎,再扔到他面前。
当他问起原因,宁宣给出的理由总是“无意地”丶“不小心地”,告诉他那些东西都是“廉价的”“不值得送出手的”,所有他经手过的东西,都被覆上一层灰白色的光,让年纪幼小的他在无数个黑夜点着灯火自我反思。
为了证明自己,总要付出更加深重的代价。
于是後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被罩上哥哥的影子,即便是严厉的爹,也没有给他带来过这样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父亲去世後的那一年,他被迫接受自己的身世。
虽然之前宁府之中便流传着他并非爹亲生的传言,虽然娘去世之後爹确实对他冷淡很多,但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会严厉喝止,然後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们两个之间的父子之情比山要厚,比天要高。
这种感情,是躺在坟墓里的娘带给他们的。
像一条线,记忆里性格温和的娘一点一点亲手编织,努力维护。
在今年八月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从前是个能在战场上厮杀的人。
离开从前那个身份,她尽心尽责一丝不茍地扮演着“赵婉”这个角色,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过去。
因为没有过去,所有人都可以随便编造那段空白,所以後来流言愈发嚣张,心怀不轨的人尽情地朝她泼着脏水,而他却被困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什麽都做不了。
那一年从年初到年尾病发了八次,宁宣也不屑于在旁人面前继续做他的僞装。
得到了处置他的权利,那八次病发便成了他试验自己手段的最好的机会,便是什麽都不做,只是冷眼看着,就能让他在痛苦中不停求饶。
——所以几十次毫无骨气的求饶,避着日光掩目哀声轻叹,在阴湿的房间里不断摧毁自我的那几年,他没有成为爹娘希望他成为的模样。
他成了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娘煞费苦心地让他冠着这样一个姓,试图将他和亲生父母联系在一起,他却没有成为骁勇善战的将军。
他成了逃兵。
那些所有从前走过,以及将来要走的路,都被宁宣一一否定,宁知序闭上眼睛,他花五年给自己画了个圈,原以为会一辈子待在圈中,谁知道那段在自己没有变得昏聩无能之前的经历忽然将他唤醒。
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拼了命也要跑过去见她。
那时他想的是什麽?
哦,不要让他的新娘子和他一起陷入泥潭。
现在呢?
他的新娘子奋不顾身陪他一块跳下来,试图拉他上岸。
宁知序重新睁开眼,目光闪烁,又对着台上出了会儿神,随即收回视线,低头便瞧见苏静蘅正好奇地望着他,旁边的人也不急着走,见他们两个在发呆,就自己随手拉个路人聊戏里的事,苏静蘅眼里闪着笑意,歪头,问:“怎麽了?被我做的衣裳美到啦?”
宁知序低低笑出声,心里的犹豫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擡手捏捏她的脸,说:“是,你怎麽知道?我都看呆了,你怎麽这麽能干,我怎麽娶到你这麽一个心灵手巧的媳妇?可真是走了大运!”
“哈哈!”
苏静蘅仰天大笑,从披风里钻出去,潇洒没维持几息,被风吹了抖三抖,又钻回去,然後深深叹一口气,“我还想着老班主能站在台上报我的名字呢,咳咳,‘今天这场戏能够圆满完成,要多亏了这件衣服的绣娘——苏静蘅!’然後请我上去说话,叫大家都看看我的脸!可惜啊可惜,一行好戏,故事为主,衣服为辅,今天没机会露脸咯。”
“以後有的是机会。”
“嗯。”
苏静蘅拖着他走动,叫上元渺跟李良月,另外两人就会自动跟上他们的脚步。
天要黑了,赶紧回家。
一行人去没关门的铺子买些吃食,边走边吃,看雪越下越大,撑开四把伞同行。
街道上人声渐息,饭菜香味倒是越来越浓,还在外面的人打着伞疾走,急着赶回家吃饭,苏静蘅叽里呱啦说着那件衣服的事,这段时间她如何如何辛苦,手如何如何劳累,添油加醋地说给大家听,让大家心疼她。
自然每个人都捧场地说:“真辛苦呀,回去一定要好好犒劳犒劳你。”
没人再提让她明年包个包厢之类的话,把她哄得心里直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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