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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韩静节这个名字在港地不算常见,检索过後未见记录。原本狄秋以为她是从香港哪户黑民家绑来的,最远不过广东。哪知一路追查,才知这孩子竟是从内陆被辗转运来,难怪不会讲白话。
好在狄秋府上有人讲国语。他的管家阿文出身台湾祖籍山东,大家都赞她国语讲得“靓过北京人”。阿文引小孩在纸上写自己大名,狄秋看过,“韩静节”三字歪歪扭扭,以她的年纪来说算是不错。
除了名字外,她记得母亲叫张娟,父亲叫韩勇,平日与父母和爷爷奶奶同住。姥姥姥爷家离得不太远,家里养了只大黑狗,说再过几日下崽就给她也抱一只。除此之外,就是记得家门前宽马路丶院子里的大雪人,以及幼儿园老师说好要给她们发的新年礼物。
说到底是她太年幼,被下了太多药,又染上场肺炎反反复复。大难不死,许多事都忘记,只留下浅淡痕迹,描出故乡家人一点影子,实在不足以循着痕迹找到她来处。
其实偌大香港定有人知她来路,不然如何选中她千里迢迢来做替死鬼?可知晓她来路的马仔几乎都死在乱斗中,他们又不能堂而皇之找洪文刚问这孩子从哪里来的。大老板倒是差人来,说地盘可以不还,起码把这女仔还她,他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到手的零件丢了是洪文刚担责,买家迁怒他,他为此事重病一场,不待病愈就果断离开香港转走泰国。庙街占了他的地盘,但生意归越南帮。稳赚的买卖到手,大老板那边没有追究地盘,只想要回韩静节去贿赂上头。
人不可能还。狄秋不愿同他纠缠,找人造了个死亡证明给他。大老板还追问尸体,张少祖便拎了盒骨灰给他,再亮一亮拳头,算是搪塞过去。
韩静节处在旋涡中心,暂居狄秋家养病,之後去处成了难题。
两周之後,三位大佬在酒楼摆宴庆功,有这件事记挂谁也没吃痛快。
提到家中那个女仔,狄秋按按眉心,一阵头疼。虎哥听完全程仍很乐观,道记得父母姓名,还愁找不到家?狄秋叹气,话中国那麽大,满地都是叫张娟丶韩勇的,一座城里就有几万个,怎麽找人。
张少祖说她是孟买血型,这种人不多,兴许能当个线索。白纸扇自然想到这层,无奈两岸通讯不便,已知几个孟买血都与姓韩的无关,实在不知洪文刚是怎麽找到这麽远一个女仔。
哪条路都不通,说到最後就有些丧气。张少祖宽慰他,救下人来就是万幸,有命就有希望。阿虎更直接,指指狄秋满手伤,道“你总话没仔送终,大不了你养。”
狄秋看着自己指上痕迹,小孩乳牙还没换,伤痕都是小小的,用上拼命的劲去咬还是挺疼的。好在之後她终于理解他们不是坏人,乖得不得了。张少祖还带着信一去探望过,她把脸埋在玩具熊里说了声谢谢,信一同她逗趣也不理。
她生得很乖,脸似白瓷,一双眼睛黑亮亮的。无论阿文如何用国文哄她,都是木木的,顶多叫几声人。比之同龄孩子她更懂礼节,身上旧衣亦很讲究,外套领子下还缝了一张小小的名牌,用蝇头小楷写了她的名字。种种迹象可证,她走失前应当是家人掌上明珠,得父母精心教养。
给这样的小孩找个好去处不难,只是狄秋自己失过骨肉,不由同情天边另一对失孤的父母。这几日费力打听,满心都是送人回家。如今定定心神,狄秋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心急。如果真是被人盯上,现在回家也未必安全。是该留她一阵子,等该死的祸根都死了,确保再无隐患时送她回去。
横说竖说,都是要在香港住几天的,该有个身份应付。狄秋找人去办,对方说假证保真,出生年月名字都任填。生日好说,去天後庙问了个吉日,给她算作四岁。姓名就有些犯难,虽是假证,也不好乱起诨名。狄秋拿不定主意,又问两位兄弟意见,说你们救下的人,你们给起名。
阿虎点上烟,也不推辞:“叫安喽,平平安安快高长大。”
“你起名上心点啊。”狄秋嘴上埋怨,手上未停,打算写张字条给假证贩子。“你起的名,那就随阿祖姓,叫张安了。”
“跟我姓?”另一位话事人颇感诧异。
“你救她性命,跟你姓不是天经地义?”狄秋反问。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落了个黑点。刚另起一行,就听张少祖轻笑一声:“跟□□姓你不怕折她福啊,赵钱孙李你随便捡一个都好过跟我。”
这话说得将他们三人都骂进去了,狄秋啧道:“你命硬,能罩她,佑她早点返家。”说着将写好递到张少祖面前,点了点纸面上“张安”二字,像是要逼人认下黑心契。他做这动作时才觉出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忍不住顺着回忆理起旧事,半刻後恍然——这二人当年给自己一双儿女当过契爷,也商议过取名,难怪熟悉。
本以为这夜会喝得很醉,但最後三人都是点到为止。酒是好酒,可惜难解愁肠,次日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都留了分寸。
饶是如此,司机送狄秋回家时已是後半夜。屋内明晃晃,多数家佣都已回家或休息,留阿文还未睡,出来迎他问是否要用些宵夜。
往常这时她已歇下,狄秋见她有些诧异,摆摆手示意不用。今夜算是解决了韩静节的身份,他心情不错,便多问了一句怎麽不睡。
阿文苦笑,说小静这几日低烧,总发噩梦,所以多陪她一阵哄睡。
小孩夜惊这件事狄秋知道,为此还将照顾者都换成女性,也叫阿文劳心多陪伴她。只是阿文一般不会讲这些扰他,以至于他还以为小孩已经好了大半,今日才知病情又有反复。
他皱眉问:“叫医生来看过没?怎麽这麽多日还未好?”
这话略显多馀,阿文办事妥帖,只是医生也不能妙手回春。受了惊惧,又被下太多药,恢复总要时间。狄秋并非不讲理的人,对操劳的管家道句辛苦,本想直接回房,迈上台阶却又踟蹰,问阿文小孩睡熟没。
阿文读出他话中犹豫,含笑说这小孩睡得同小猪似的,吵不醒的。狄秋便让她早去休息,未待回应就快步上楼,这次是冲着客房去的。那日韩静节在他手中似应激一般挣扎,狄秋怕再激她,尽量不去探望。如今趁人睡熟,看两眼确认死活,应当不会有差池。
他想起阿祖当时打电话给他,开口罕有些为难,问他是否能收留前几日洪文刚满城找的女仔。
“留在我这里不怕人来抢,就是怕医不好。”电话那头,张少祖如是说。他当然知道狄秋不怕引火上身,亦有侠心庇护孤女。只是见这小女与狄秋的仔年岁无差,一来担心老友触景伤情想起伤心事,二怕这孩子真有闪失教人痛上加痛。
狄秋很痛快地答应了,甚至感慨兄弟养了小孩以後实在细心太过。他没那麽脆弱,更没那麽心软。虽是天天烧香念佛,斩人亦未见犹豫。何况街上死的人太多,夭亡的孩子他见过无数,哪有天天伤春悲秋来的。
他确实放不下恨,但收留个小孩只是顺手攒功德。转眼间狄秋已到门口,他身手很利落,过去也擅长在妻女入睡後轻轻进屋。所以他真的走进屋里时,床上的小孩还未来得及回去装睡,缩成一团盘在被子下。
阿文到底是没有养过孩子,偏还遇上这十分会装睡的小猪,才会被骗过。狄秋哑然,一时不知该不该笑,轻轻咳嗽两声,说:“你别怕。”
旋即他想起这阿妹听不懂,可惜自己国语半点不通,唯一念得熟的只有韩静节三字。于是他站在门边,温声安抚:“静节,安啦。”
被点到名字的小孩骤然安静下来。对比之下,狄秋才发觉她先前并不只是躲在被子里,她是在发抖。
这并非什麽好迹象,狄秋心想。小孩子害怕当哭出声才对,还要抱着哄了也要嚎到气短,糊得满脸都是涕泪,不该这样沉默。他不知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置,也许该叫阿文来才得体——但他更不能忍受孩子哭泣时自己无能为力。
于是狄秋上前缓缓掀开被子,先是拉起一角,将这羽毛与棉布搭成的坚固堡垒开出一个窗。床头摆了夜灯,粉色的暖光漾进去,照见压抑的抽噎声,再往里看,一双泪蒙蒙的眼显露出来。
先前她木得吓人,原是偷偷躲着哭泣。还好还好,她还会哭,狄秋竟有些欣慰。小孩眼里盛得雨意太重,来不及酝酿哭声,眼泪就已经扑簌落下。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像他的手臂延伸作墙壁,化成被子城堡的一部分,撑起这个庇护所。
全世界最最安全的地方被敲开一个口,韩静节独守着的地堡被打开。她忍了好久。阿文姐很温柔,让她把这里当作家。这里比家更好,就算她还不会计算物件的价值,也知道房间比原先要大要靓,但这不是家。可家在哪里,无论多少次回想,都只有那几个生动片段飘在一片浓雾当中。她不想让阿文姐难过,总是要忍到独自一人时才敢委屈。
可偏偏今夜有不速之客来扰。她好多日没见过狄秋,只知这人那天在她手上落败。他是整个屋子最凶的人,看着又冷又硬。可现下她只觉得对方张开臂膀的样子太像要提供个安慰拥抱,直至一头撞进他怀里,她才发觉这个大人原来也是暖的。
眼泪浸湿牙色常衫,狄秋本能地搂住她,好似怀抱住一团云。他搂得很松,让她有空喘息;他撑得也很稳,令她不会飘走。太久没有做过别人的家人,难免生疏,好在他仍记得如何安慰一个孩子,哪怕她哭得仿佛八月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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