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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没计较她敷衍,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张叠好的信纸,上前塞到韩静节手中:“那正好,狄老板要的消息前两天到了,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你帮我转交啦。”
韩静节展开纸,上面是一串数字,旁边用简体字写了两行字。
长的那个是一处化学研究所的全称。短的那个只有两字,韩勇。
女人的话音从天外传来:“这研究所里全都是知识分子,没人讲广东话,你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客气点。”
某一个时刻,韩静节想大叫出声。她只觉天旋地转,心脏不安其位,仿佛要将她拽到空中又按进土里。她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张纸条看了两眼,每个字都在闪动,惊涛骇浪般狂乱碾过。
不知外人看她是怎样的,她只剩一丝理智支撑自己站住,再挤出几个字:“韩先生的夫人有消息吗?”
“没了,得返这两行字已经要整死我们了。”女人似乎预料到她的表现,却没说什麽,只轻松道:“还有,我们这里不叫先生丶夫人,我们说同志和爱人。”
说话间阿金已经从屋里出来,递来两个被包得看不出形状的方块,嘱咐韩静节装好。她依言照做,背身将东西放在书包最下的暗层里,上面用书本和杂物填好。大概是神情有异样,阿金也觉出不对,问她怎麽了。
她缓缓摇头,将字条藏在掌心,随阿金同去等车。女人貌似无意道,车还要十多分钟才到,要是想去洗手间就趁现在。院里右拐就是,很干净,可以放心用。
于是韩静节瞥了一眼阿金,见对方点头才带着书包直直冲去女人指的方向。院子比她想的更深,门廊边还挂着一个电话。她迅速播出号码,尾指卷着电话线,祈祷那边快快接通。
大概数了五个数,终于有人回应。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着韩静节没听过的国语口音,和阿文讲话大不一样,更硬丶更正,热情问她有什麽事。
韩静节险些咬到舌头,她听到自己说:“你好,我想找贵所的韩勇同志。”
“你好,请问你怎麽称呼,来自哪个单位?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叫韩勇的同志。”
“我叫张安。韩勇同志他,他帮过我上学,我现在已经读中学了,我很想见他……对他说声谢谢。我知道他爱人叫张娟。”
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像在思考。韩静节听到对方与身边的人在沟通:“老李,咱所有哪个韩勇媳妇叫张娟的吗?这儿有个受资助的学生打电话来感谢了。”
“没听说过啊,老韩他对象姓刘吧?大韩家那口子叫什麽我忘了,小韩没结婚……”
每一个字都敲在心上,阿金随时会来,她不得不倚靠在墙上借力,终于按捺不住颤声道:“他们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叫韩静节。”
那头安静了些。有人说:“还有个闺女叫韩静节。这名字我咋听着耳熟?”
“唉,几年前丢孩子那个。当时所里不还发动大家给帮着找?那,那这见不到了,作孽啊……”
一阵窸窣过後,接通电话的人清了清嗓子,话中满是抱歉:“张同学,不好意思,你要找的那位韩老师前几年车祸去世了。他一定也很高兴听到你升学的消息……”
他还想再说什麽,被韩静节打断:“请问,我可以联系到他爱人张娟吗?”
又是一阵交谈,对方颇为遗憾:“张同志不是我们所里的,她的情况我们不了解。刚刚听认识他们两口子的同事说,她应该去南方了。”
韩静节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那套礼貌话术刻在骨子里,只是转化成普通话有些生涩。
她可能请对方代为留意,如果有消息和她说一声。对方问她如何联系,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一个地址。茫然四顾一番,才看见信纸页眉印有联系方式,大概是这家工厂的地址,随口报给对方。
最後的最後,在挂断电话前,韩静节听见自己说:“如果您能见到张娟同志,请告诉她,我很想见她。”
事後她回忆起来,总怀疑阿金已经察觉异样,只是不愿点破。不过那时她无心留意,即匆匆跑进厕所将纸条冲掉,又掬了捧凉水洗脸。转回去时阿金没说什麽,车也刚刚到。
也许是来时走过一遍,回去的路少了未知的恐惧和期待,感觉短了许多。韩静节一路靠在阿金身上,阿金只当她是身上带了东西紧张,让她闭目养养神,一阵就到。同样的话来回路上说了两遍,听着却大不相同。
火车驶向港城,他们身旁坐的旅客似乎是头次去,同样有些不安。
她朋友轻声安抚:“我同你讲,香港真是好地方,我邻居家的堂弟放着医生不做都要去。那里真是花花世界,遍地黄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去到那里就要把握机会,搵钱回家帮父母起楼……”
她们絮絮说着,从包里掏出家中带的柑橘剥开,清淡香味在车内弥散开来。车轮转动盖过畅想,一步步带她们驶向人们口口相传的沃土,也一步步带韩静节远离梦中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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