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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听到何子仪的名字,韩静节沉默了很久,久到狄秋都有些担忧。他做好准备迎接愤怒与抗拒,但在长长的静默後,韩静节只是问:“他在香港?”
“你们班搞同学会,好似有份通知也送去你办公室。”狄秋尽量平静道。
他知道这是个棘手困境,承了仇人的情,怎麽想都让人困扰。但是见到韩静节安然坐在这里,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劲好像突然松懈,他无力再思考该说些什麽。
而韩静节顺着同学会的线索,蹙眉回忆了一阵,隐约记得好像是收到了类似邮件。不经意的琐事在关键时刻竟间接救了她一命,她还有些懵,来不及有太多感慨,只说了句“好巧”。
下定决心放何子仪离开时,她年纪还太小。支撑她放下的除了母亲的遗言外,也是因为她终于知道坚定的恨是怎样的。得知真相後,她非常笃定有些人必须死。对比之下,那些纠结的恨可以暂时放一放,留给命运。
但这只是她许多年前的选择,若是这时候讲,总有诱导现下判决的意味。作为律师,韩静节见惯左右他人意见的手段。可是庭上尚有律师丶陪审团与法官相互制衡,狄秋却是唯一能为这场宿怨落锤的人,实在不该受多馀干扰。
所以她看着狄秋轻轻叹了口气,想要带过这个话题。然而狄秋望住她,难得在她面前直白显露出担忧,像是非要等她说些什麽。
于是短促纠结後,韩静节开口:“他家欠我的,他永远都不会向我道歉,所以我也不会讲多谢。何况当年我救过他也放过他,他连人情都不必担。要讲公平,其实一直都不太公平。”
“但是……”转折词含着有些苦,韩静节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是个有心的活人,总会有点感觉。我不想死,所以我确实庆幸他在这里。”
除去震惊,她没有太多感触,谈不上感激,更谈不上厌恶。她绝不做以命换命这样的龌龊事,但也不觉得四百毫升血会妨碍她的立场。毕竟不管流着谁的血,都不会影响她活着这件事。
虽然如此,韩静节还是多问一句:“他自愿的?”
见狄秋轻轻点头,她忍不住生出一点小小感慨。说不出是庆幸当年放过何子仪,还是想起献血单上明白写着心脏病不宜捐献。无论如何,他总是担了风险。
她淡淡道:“阿爸,那年我去他家,他讲过他曾经好认真祈祷有人可以救返他弟弟条命,就算明知代价是世上另有一个小孩会死。他还同我讲,如果有一天轮到他选,他也愿意帮人。那时我就想,我不信祈祷,只会信因果报应。不是我种的果,我绝对不会受它的苦。”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好的答案。但那个一闪而过的恐怖字眼像是触痛狄秋,他硬声说:“你不会出事,没他你照样你会好好的,因为你足够坚强。”
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妥,放缓声道:“你没事就好,医生讲你这两日就可以返家。外头的事不必担心,之後你专心养身……还痛吗,要不要再睡一阵?我就在这里。”
然而韩静节摇摇头:“阿爸,我有话想同你讲。”
这不是最合适的时机,经历一场恶战後,说者与听衆都太疲惫。有些话韩静节很想郑重讲清,可她又隐隐觉得,好像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会了。
她有些惴惴,而狄秋安静搭住她的手,温和地听着。于是沉默几秒之後,她还是开口:“我刚刚有做个梦,梦见架火车,我爸爸坐在车上。”
狄秋没说什麽,只是握她更紧。韩静节知道,阿爸一定知道自己在说什麽,由此也能推断出她有一刻与死亡离得很近。她无意惹人难过,短促地吸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那个不是他,只是我的幻觉,但我还是忍不住同他讲咗好多。”
“可能真是他呢,等咗咁多年,就是想再同你见一面。”狄秋低低道。
这个选项已经被排除,但韩静节无意辩驳,笑了笑继续说:“我见到他还是相片里那个样,好年轻,比我大不到几岁。老实讲,我从来没想过他如果一直活住会变成什麽样。结果他听了以後,说就算是火车,一路顺住轨道行,碰到弯位都要拐。身後站站都真,但只要向前行,人总会变,不必在意。”
狄秋寂然,哪怕此时韩静节就映在他眼中,也猜不到他在想什麽。他有没有想过金兰姐同阿哥阿姐活到今日会是什麽样,还是有感于人生多变。也许都有,韩静节不知道,也没有问。
她说:“我们聊到他会不会怪我,怪我没帮他讨返公道?或者怪我手上沾血,没过安稳生活?他没给我个答案,但我也不需要。我知道,如果有什麽事我当做未做,一定是我力不从心;凡我做过的事,一定是为自己心安。”
闻言,狄秋终于有了反应。他露出一点笑,很难说是悲伤还是酸楚:“你已经做得好好,这条路就是最好的安排。”
“乖女,听我讲,他们都好爱你,你爸爸见到你只会觉得自豪。就算心痛你受苦,都只会怪自己没保护好你,永远不会埋怨你。”他柔声道,讲到最後不太能藏住哀痛。
和韩静节一样,狄秋亦不愿意借用逝者的名义宽慰生者。他不能取代韩静节的父母,但为人家长的心不过如此。此时此刻,狄秋揣着一个父亲的心思,还是忍不住擅自代答。
而韩静节愣了一瞬,像是惊讶。她并非为狄秋给出的答案惊诧,毕竟她从未怀疑过自己有家人无条件的爱意,这惊奇更多是因为狄秋竟然真的讲出父亲在梦里的话。
但这惊诧也只是转瞬即逝,韩静节很快想明,苦笑道:“他的确问我会不会怪他,怪他没保护好我,没及时揾到拐我那个仆街……也许那真的是他?因为我从没那样想过。但我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我不想他怀住愧疚走。”
人们说,愧疚会使人健忘,但韩静节见到的愧疚好像能将人一生都钉死在原处。哪怕心多变,身衰老,也有一片魂魄留在当年。她很怕父母真的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听不到她的答案,好在她明白这个道理不算太晚,还有机会讲给阿爸听。
她说:“我未死过,实在不知死者的心情。但做人女儿咁多年,有一件事我清楚,父母不会怨仔女,同样的小朋友不会怨父母没护到自己。阿爸,我好似有点明白你。因为我都会想,如果没我的话,我家里人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就好似当年都不是你的错一样。”
这麽简单的道理,应该早就有人同他讲了,可韩静节还想再重复一遍。家人遭难不是他的错,信兄弟义气不是他的错,多年执着于报仇不是他的错,赌上性命要换仇人之子的命也不是他的错。不论他人怎样评价,狄秋如何自责,韩静节都会说,那不是他的错。
她说得好坚定,而狄秋头低垂下去。半晌,他说:“不一样,我……”他说不下去,先是因为哽咽,後是因为痛苦。
太多人劝过狄秋放下,但是没人说,那不是他的错。怎麽会与他无关?雷振东说是因为他无能,父亲说是因为他造孽,就连兄弟都不敢说他全无错处,如今韩静节却这样信誓旦旦讲出口。
“我不能……”狄秋想说什麽,却发现出路好像都被堵死。爱何其相似,他作为父亲能给韩静节保证,韩静节作为女儿当然也可以发给他赦免。可是爱又并非等式能够算清,他喃喃说:“我不知……”
他不知道该怎麽选。他恨张少祖,也恨陈洛军,可细细想,又觉得这恨实在无解。顺着寻去,唯一能辨清的,竟是恨他自己。
这颗心实在太沉重,他不知该怎样对韩静节说。不幸中的万幸是,韩静节似乎先他一步找到答案。
人心复杂,恩怨难处。韩静节想,无论哪个神灵下凡,以什麽律法为凭,都不能厘清凡人因果。过去既然都是真的,那就不该放下。但认清世事无常之後,就算握着过去不放,人也有权放过自己。
韩静节求过天意成全,也求过人力助益,然而好像总也解不了狄秋的困局。这些年来,狄秋总允她在取得成就时要点什麽,她曾得豁免可以一个月不去学校,也在未成年时得过一辆漂亮机车。今日熬过手术,或许也能算一样成就,这次她想要狄秋破了这个局。
她牵住阿爸的手指,许愿道:“不是你的错,阿爸。所以渡过这一劫,你不要再怪你自己,好不好?”
没有回答。在这静谧的病房里,几滴水落在惨白床单上,窸窸窣窣,越落越多。韩静节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是河流在春日解冻的声响,冻结了二十八年的回音终于传到今天。
她不太习惯来自大人的泪水,只是本能地搂住狄秋,好似怀抱住冬天。韩静节没有见过这样的悲伤,但她见过冬天,所以她知道那是松软又冷硬,麻木又凛冽的。
在融化之前,她拥住所有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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