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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第1页）

第11章

（十一）

“不用，妈，孟建工资都给我了，我们平常节省，家里还有钱。我就是想请爸爸方便时去见见孟建，去检察院了解情况，看能不能有好的解决办法，我想让他早点回家！”母亲说着就止不住流泪，奶奶也陪着哭，三人一直商量到快十点。夜深了，爷爷非要送母亲，她一再坚持不用，便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北街绕回。深夜的南城北街，路灯昏黄得像老奶奶的眼睛，自行车链条咔咔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母亲总觉得後面有人追，又累又怕，眼泪风干在脸颊上，扯得皮肤生疼。

爷爷去检察院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南城县农机局制定了明年春季全县的农机采购计划。10月12日，孟建和出纳金巧丶采购员马明坐客车去省城参加14日的“87年春季全省农机采购会”，晚上入住省农机局招待所。13日凌晨，金巧剧烈腹痛，被隔壁的孟建送到附近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紧急手术，孟建作为带队领导以家属名义签了字。14日早晨，参加完采购会的孟建和马明去医院照顾术後的金巧。考虑到金巧的身体状况，孟建安排马明15日早上去总公司支付订金并开发票，又联系苏会计电汇尾款，可金巧坚持休息一天後自己去办，孟建便安排马明一早配合她。15日早上，马明不知去向，金巧和孟建瞒着护士，捂着肚子出了医院，坐出租车到采购会财务处，根据马明提供的采购清单办完财务手续，金巧就被母亲接到住处。孟建15日下午参加省上为期一周的封闭式农机技术培训会，金巧休养一周後回了南城。

两个月後，农机陆续到货，库管人员发现送货清单和单位原采购清单不符，打电话咨询省农机公司，对方称15日下午，南城县农机局的人去采购处和财务处修改了采购计划并退了多馀的款，他们按实际订单数量配送。库房管理员立即找采购员马明询问，马明说不知道，随後报告局领导，并于次日向检察院举报了孟建和金巧。

当时南城人均年收入才700多元，60台大型农机的两万六千多元购买款可是一笔巨款！是谁改了计划退了钱？在没有监控的年代，靠人记忆追溯太难，采购会期间人流量大，经办人只记得是南城农机局的人来退了费，其他毫无印象。金巧坚称自己严格按局会议定的采购计划办理手续，农机型号丶数量和金额都一一核实，把采购发票拿回来请孟科长签字後立即交给会计入账。而采购员马明说母亲生病，14日晚就回了南城。从时间和空间上看，当时在成都的只有孟建和金巧，最关键的是，调整後的发票和购货清单上都是金巧的签名。

尽管孟建和金巧拒不承认拿走农机款，但已造成集体重大经济损失，两人负主要责任，被扣上导致国家资産损失的渎职罪帽子。母亲和爷爷四处想办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爸爸身陷囹圄。

1987年的春天悄然来临。这是1986年新中国第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邮政法》颁布後的实施之年，邮政事业终于有了法律护航。母亲被任命为南城县邮政局最年轻的副局长，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春风拂过江滩，柳枝抽了新芽，可她的心里，却始终压着一块化不开的冰。

父亲再也没回家。

端午节前，母亲带我和妹妹去照相馆拍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母亲抱着妹妹，我站在旁边；第二张是我和妹妹手拉手并排站着。妹妹特别会摆表情，照相师傅眼睛一贴近相机，她就咧开小嘴，眼睛弯成小月牙。一周後母亲去取照片，相纸上的我眼睛圆圆，妹妹笑眼弯弯，母亲也露着恬静的笑容。她和外婆反复翻看，外婆说：“妹妹这眼睛跟孟建简直一个模子刻的，寒寒稳重的性子倒像爸爸。”母亲边听边看，眼泪却落了下来：“一晃孟建离家都半年多了，原以为我会垮掉，可照相时心里格外平静。人这一辈子就是跟自己较劲，战胜了内心的恐惧丶软弱和懒惰，就没人能打垮你。现在我凡事都靠自己，也不怕明天遇到什麽——为了寒寒和星星，我必须挺过去，没有退路。”

周末清晨，母亲开始收拾东西。她把父亲的衣服全拿出来挂在立式衣架上，反复挑选後装进包里，又觉得不妥，倒出来重新比对。在外婆的催促下，她终于找出一个旧邮袋：先把外婆炸的酥肉用塑料袋扎紧放进袋底，再叠好四套爸爸的衣服依次放入，最後把我们的照片塞进最上面的衣兜。想了想，她又往装照片的袋子里塞了两张10元纸币。外婆用缝衣针封好袋口，母亲拎起包裹就往南城汽车站赶。

出门时她走得太急，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哎哟，大清早急得路都走不稳，是赶着去探监吧！”尖利的嗓音像钹声般刺耳——说话的是“马姨”，她儿子马明春节前刚从检察院审讯室出来。

“我探监怎麽了？有些人做了亏心事，良心就不疼吗？夜里睡不着的滋味好受吗？”母亲的脸唰地红了。

“哼，我们有什麽睡不着的？检察院都没问出问题，你还想污蔑不成！”马姨叉腰岔腿，像铆足了劲要吵个早架。

“我爱人有担当，知道查下去会牵扯到身边同事，他确实负有领导责任，所以敢作敢当。倒是偷了国家公款还逍遥法外的人，得小心点——人在做，天在看，总有一天会被绳之以法。”妈妈的气势丝毫不让。此刻街道成了舞台，背景是家门口吓坏了的外婆和我们姐妹。两人唇枪舌剑时，街坊们齐刷刷站在台阶上围观。眼看马姨词穷得要去扯母亲衣领，卖包子的冯大爷一把拉开她的手，将母亲护在身後：

“干啥子？还要打架不成？远亲不如近邻，一条街的邻居都是一家人，大清早吵什麽嘴！该干嘛干嘛去！”

“秦因，你有事赶紧去办，别跟长辈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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