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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第1页）

第48章

（四十八）

草地彼端，谢二哥满面喜气。昨日清晨，陌生男人叩响厂门，未及看清面容，那人已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竟是十几年前携款离开的黄刚。当年揣着四百元闯荡外省学挖掘机技术的青年，如今已是年利润数百万的机械公司老板。他将四十沓人民币整齐码在桌上：“谢叔，这是欠您的钱，也是我的赎罪金。”谢二哥扬手欲扇，最终却化作後脑勺轻叩：“龟孙子，走正道就好，这钱才算得了正果。”此刻黄刚坐在他身侧，望着婚礼现场哭得不能自已。

二娃憨笑着，一边照料着孕肚高挺的妻子，一边不住安抚着紧张等候的哥哥。

而穿着军装的天亮，胸前军功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当他看见生命里的“闪光女孩”孟寒身着婚纱缓缓走来，热泪模糊了视线。恍惚间，飞机急速下坠的轰鸣重现，他拼力按下弹射按钮，再睁眼时双腿已失去知觉。是那位皮肤黝黑丶满脸皱纹的藏族老奶奶，用草席将奄奄一息的他拖回茅草木屋。她捣碎山间草木的汁液敷治伤口，在缺医少药的森林里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因治疗延误，天亮八个月只能勉强行走，几次试图爬离森林，都被老奶奶流着泪挥手制止——这片连她背着干粮都要走数日的密林，遍布狼熊，受伤的他如何能独自突围？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那天阿婆砍柴归来，从怀中掏出一张沾着泥土的卡片。当“寻找天亮的孟寒”七个字撞入眼帘时，天亮攥着卡片号啕大哭，用自学的手语急切比画，浑身颤抖得像风中的经幡。

他比画着卡片上的电话号码，又指指自己的腿，最後做出行走的动作。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她翻出珍藏的转经筒，虔诚地摇了三圈。

三天後，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森林雾霭时，茅草木屋前响起窸窣的收拾声。老奶奶将青稞饼塞进牦牛皮袋，每放一块都用布巾仔细隔开，像是在珍藏稀世珍宝。她将两根木棍捆在天亮腿上，又用红绳系了块玛瑙挂在他颈间——那是她出嫁时的嫁妆。天亮倚着树干练习站立，伤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咬着牙看老奶奶把酥油茶壶绑在腰间，又往背篓里摞了三个桐油火把——那是用松脂和粗麻布熬制的，点燃时能发出呛人的浓烟驱兽。

“阿婆，歇会儿。”天亮用生涩的手语比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老奶奶却突然板起脸，枯瘦的手指戳了戳他的伤腿，又指向密林深处。昨夜狼群在百米外徘徊的嚎叫还萦绕在耳畔，天亮清楚地记得，火把光照里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像悬浮的鬼火，阿婆抄起柴刀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

突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开始。老奶奶在前头用柴刀劈开带刺的灌木丛，每走十步就回头张望，佝偻的背影在藤蔓缠绕的树干间时隐时现。天亮拄着削尖的木棍紧跟其後，伤腿每落一次地，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露水浸透了他的裤脚，冰冷的湿气顺着伤口往骨头缝里钻，直到看见阿婆突然停下脚步——前方丈许宽的泥沼泛着幽蓝的光，几具白骨半埋在烂泥里，颅骨上的黑洞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狼阱。”天亮用手语比划出陷阱的形状，阿婆立刻会意，从背篓里掏出晒干的野藤。两人趴在地上将藤蔓编织成绳梯，老奶奶的手指被藤刺划出道道血痕，却始终抿着嘴不肯停歇。当第一支火把被点燃时，松脂燃烧的噼啪声惊起一群夜枭，翅膀扑棱的声响在寂静的森林里格外刺耳。

森林比想象的更可怕。第二天夜里，狼嚎声近在咫尺。阿婆把天亮藏在树洞，自己举着火把站在洞口。火光中，老人佝偻的背影宛如神佛。天亮摸到胸前的玛瑙，突然明白为何藏民说“每一颗石头里都住着菩萨”。

他们在第四天正午遇见第一道山涧。老奶奶捧起水往天亮脸上泼，又解下头巾蘸湿敷在他渗血的绷带处。天亮忽然看见她後颈蜿蜒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天为了给他找草药，被黑熊拍伤的痕迹。“阿婆……”他喉咙发紧，手语动作突然僵住。老奶奶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指了指东边——云层缝隙里透出的光斑，像极了军部大院里飘扬的红旗。

最後一道关卡是片齐腰深的毒荆棘丛。老奶奶把仅剩的两块青稞饼塞进天亮手里，自己率先钻进荆棘，粗布衣裤看着被划出一道道破痕。天亮跟在後面，感觉每根刺都在撕扯皮肉，直到看见阿婆突然跪倒在地——她用身体压出的通道尽头，几缕炊烟正从山坳里袅袅升起。

“到了……”天亮扑倒在草地上，指尖触到泥土里温热的牛粪。老奶奶瘫坐在他身边，布满裂口的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在黝黑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白印。远处传来牧民的吆喝声，成群的牦牛正踏着晚霞走来，牛角上的铜铃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此刻，孟寒已行至面前，泪眼含笑。天亮从张中军手中接过她的手，泪水决堤。他单膝跪地，将珍藏六年的戒指戴在她指间。戒指内侧刻着经纬度——那是他们初遇时老水牛吃草的那片卵石滩的坐标。远山静默，花草含情，两人在天地间紧紧相拥——正如一年前孟寒醒来时，望见眼前的天亮，千言万语都化为此刻的无言相拥。所有经历的风雨磨难，终在这一刻酿成相遇的甘甜。

这场仪式简单而圣洁，没有铿锵誓言，无需证婚辞藻，唯有两颗心在相拥中许诺白头。草地上野花摇曳，似在欢呼；远处牦牛低吼，如在祝福。天地间，衆人相视而笑，彼此陪伴——人生苦短，唯愿你我都能如愿成长，终得幸福。

二娃突然大喊：“哥！你媳妇的捧花！”孟寒转身将花束高高抛起。格桑花瓣纷扬中，她看见父亲站在最远的山岗上，穿着那件熟悉的藏青色中山装，朝她微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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