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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二（第2页）

鸣凤刚要开口，郁婉却忽然转身问道:“鸣凤，你往厨房里取些什麽饭菜？”

鸣凤看蒋梣年一眼，才又向郁婉笑说:“就按小姐说的，捡了清淡些的，蒸蛋羹丶松瓤卷丶红米粥……”

蒋梣年向桌前一坐，笑说:“有粥正好，也盛一碗我吃。”

郁婉道:“这怎麽说来？你难道现在还没吃过晚饭？”

蒋梣年道:“正因为吃过了，所以才‘有粥正好’。”

郁婉无奈笑道:“哪有这样的。”

鸣凤早盛来两碗红稠的米粥。蒋梣年便舀一满匙的粥羹填进嘴里，温热馨香滑肠而过，说道:“正因为你这里的饭菜只有饭菜的味道。”

郁婉奇怪道:“这话我怎麽听不明白？”

蒋梣年也不言语，捧起粥碗饮一大口。

郁婉用羹匙在红浸浸的米汤中淘出烂熟的粥粒，忽然又放下羹匙，对着红潋潋的粥饭发呆。

蒋梣年将最後一口浓粥送进肚腹，把羹匙放下，笑说道:“我又害你没有胃口了？”

郁婉低头不语。半晌，忽然说道:“这两天风声不好，北面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蒋梣年望着她道:“谁和你说这些？”

郁婉道:“谁会和我说这些？只是报纸上看到的。”又说：“有一个人死了——徐叔霆，在承济铁路上遭到刺杀，我看到你的讣文。”

蒋梣年道:“这也是报纸上看到的？”

“是的。”又说道，“即便你就坐在这里，可是报纸上的消息总能先你一步，我真觉得不可思议。”

蒋梣年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将手指绊到羹匙的长柄上，忽地一拨，匙勺在碗底滴溜溜打了一个飞旋，很像是一种□□游戏，全部赌注都押在一圈内最後落向的数字。他说道:“徐叔霆在京冀政府任职，可他是我的人，所以不是刺杀，是处决。”

郁婉惊骇道:“人是你杀的？为什麽？”

蒋梣年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想，说:“承济铁路上驻守的不全都是我的部队。”

“刘景翼的湛军。”郁婉骇然失神，一个供职于中央的父执老臣死于非命，再没有比这更能摆脱猜疑，嫁祸于人的筹划谋算。郁婉看着蒋梣年，看来看去，这是不可理喻的别一世界，或许是自己一身的罗愁绮恨在烽火狼烟的戏剧中荒腔走板。

“非如此不可吗？”她突然想到一些很古远的事情，想到故意碾死一条在地上蠕蠕爬动的低等生命而感到恐惧兴奋，想到生命的维持就是将无数的生命拆食入腹，觉得弱肉强食的正当，平等不过是弱者的道义勒索；可在同一生命圈内，她仍然相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始终怀疑人亦如此——是对自己的怜悯造就对别人的一丝善念。或许还有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使得人总是成为不彻底的人，不彻底的善，不彻底的恶，甚至连善与恶本身都是不彻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

“也许不必，只是徐叔霆与刘景翼的暗中往来，恰好给我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郁婉注视着他的脸，专注地寻找着某种情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种情绪，看来看去，倒凄然地笑说:“我简直觉得可怕，你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要告诉你这些。”蒋梣年笑道，下意识地伸手去探衣兜里的香烟。两指夹出半截烟柱，才忽然记起了什麽，于是把香烟重新按回到盒里。

“或许你就跑掉了也不一定。我九岁的时候跟着父亲第一次到东北，人人都说那里是一个天然的大猎场，我就在那捉到一只很小的梅花鹿，想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就抱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过了很久，它终于不再挣扎了，我觉得我就可以这样小心地抱起它，把它一路抱回家去。可就是这时候，我听到雷动的马蹄声，在长坡的另一侧，是老头子带着他荷枪实弹的幕僚将领们，为了一头围猎了几天的东北虎，硕大的一只，人人都发誓一定要最先猎杀它。我来不及思想，就去拔插在腰间的枪，那只小鹿一定以为我要伤害它，在我松手拔枪的瞬间，突然拼命一挣，从我的怀里跳出去，没命地向前奔逃，一直一直，我几乎要看不见它的背影……”

窗户缝里漏进风来，沁凉的晚风拧成一股，像是一把冰锥忽地刺在脊背上。她觉得冰冷，带着箭矢在荒野的残照里仓皇奔逃，踩出一路血红的梅花蹄迹。忽然地，她擡起头来，说:“我并不是那只鹿，也不生活在哪里的猎场。”

蒋梣年笑道:“我知道你不是，一直都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那只小鹿。你知道吗？後来我跨上马匹，正好撞到那只被围堵奔窜的老虎，我一枪打烂了它的脑袋，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也都是那只小鹿。”

静默无言，有什麽不尽的东西，像是时光丶空气丶欢喜丶不幸在他们之间汤汤地流淌着。郁婉起身去将窗户拉严，她觉得冷，脸在一大片半明半暗的冰玻璃上映着，恍惚地勾出蒙蒙的轮廓，两个人的轮廓，都是断续的线条。她和他在透明的时空夹层中对视，一不小心就会穿过彼此，望向一个真实的世界。她看到他站起身来，身影的叠合像是一个仓促的拥抱，“我回去了，明天再来见你。”

郁婉送他到门口。银蓝的夜色和冲淡的灯光，蒋梣年削挺的军服在秋夜的寒照中是一种霜染的冷苍。他可怜兮兮地向她笑说:“真希望你能收留我，想抱着你睡一晚上，只是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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