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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晓他的身世?”赵昚问她。
晏怀微摇头。
她虽然早就看出赵清存一身谜团,但那人却一直对自己的身世保持缄默,此前也只约略提过几句,从未详说。
赵昚淡然笑道:“今日无事,权作闲言吧。”
景明院的寝卧内天光明亮,可被屏风隔开的卧榻上却是昏暗的,沉甸甸暗影流动,像一片没有尽头的幽夜。
赵清存俯趴于榻,头脑瞢眩,隐约听得屏风外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语声压得很低,可那二人的声音却都很熟悉,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已然能分辨出说话的是何人。
赵清存眼眸半阖,侧耳细听,听着听着唇边便浮起一丝无声的凄笑。
*
确如赵昚所言,赵清存根本不姓赵。
他出生于洞庭湖水寨,本姓杨,其父便是昔年的叛军首领、大圣天王杨幺。
赵清存也是在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杨幺并不是父亲的本名。
他的父亲英姿非凡,年纪轻轻便坐上了绿林头把交椅。十里八乡的父老们不便直呼其名,恰好他是所有好汉当中年纪最轻的,遂唤作“杨幺”。
父亲原是武陵起义军首领钟相的部下,钟相死后,父亲继其遗志,带领手下十万志士反抗朝廷。他们扎根洞庭水域,有仗则打仗,无仗便耕作。
在赵清存模糊的记忆中,洞庭湖总是浩阔无边,抬眼望去,满目悲壮与苍茫。
那时候,若是没有战事,父亲便划着小舟,舟上载着母亲和他,悠悠荡荡地穿行于洞庭芦花之中。
母亲坐在船头,折下苇子编花篮;父亲立于船尾,摇着橹、唱着歌。
而彼时尚是黄口孺子的赵清存,只会把着船舷左看右瞧,既不会打仗也不会耕作,更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叛乱,什么是起义,什么是死亡。
洞庭千顷,芦花飞雪,斜阳美梦。
赵清存隐约记得父亲最爱唱的一支歌,彼时他完全听不懂,直到许多年后才知晓,原来那是元稹写洞庭湖的。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父亲醇厚的嗓音响起,歌声回荡在青山秀水之间。
“唯有君山下,狂风万古多。”
小孩子难免顽皮,坐着坐着就不肯安稳。赵清存翻了个身,扶着船舷,将手放进湖水里撩拨。
“哗啦”一声,撩起的水花飞溅于芦苇叶上,又是“哗啦”一声,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鸭子“嘎嘎嘎”地骂,骂得挺脏。
赵清存却很是得意,“咯咯咯”地笑。
母亲说他淘气,将手中编好的芦苇篮子递给他,让他拿着玩。
赵清存一直记得那芦苇花篮的手感——新采的苇子毛茸茸的,拿在手中绵绵软软,不像干苇子编的籧篨,又冷又扎手。
但他实在是太顽皮,拿着篮子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想玩水,遂趴在船边将花篮放入水里,打算捞上一篮湖水,可惜水全从篮子的缝隙里流走了。
那时节,他还不知道有一句俗谚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当他知晓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便想,父亲和洞庭义军的反叛,其实恰如这水中芦篮——终究是,一场空。
父亲的歌声唱着唱着便消散于芦苇荡中。
赵清存记得,朝廷平叛的军队大举攻向洞庭,但父亲却丝毫没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某次抵御官军时,父亲带着他一起。他们站在船头,望见前方那些不堪一击的宋军,手忙脚乱地划着船在湖中打转转。
父亲亲自擂鼓呐喊,义军的车船冲入湖波,顷刻便将宋军的小舟全部撞沉。
赵清存看得高兴,和父亲的部下们一起拍手大喊着:“天王威武!”
但这样意气风发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洞庭湖依旧波光粼粼,可驻扎于此处的人却很快就从胜利者变成了败逃之人。
小孩子的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惟有一件事,赵清存直到t?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亲眼看见父亲死在自己面前。
懵懂之中,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叛乱,什么是死亡。
父亲拒不接受朝廷招安,宁愿孤身赴死。但却在死前叮嘱他,要保护好母亲,要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在朦胧错杂的光影里,他看到一个容姿英武的男人向他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蹲下与他平视,问他愿不愿意去鄂州。
赵清存攥紧手中小竹棍,提防地问:“你是谁?”
“我姓岳。”那人回答他。
彼时的他并不清楚这个姓岳的究竟是何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愿不愿意去鄂州,但他想,去就去,我才不怕你!
父亲死后,洞庭十八寨愿意归附朝廷之人,皆被编入岳家军,而赵清存和母亲也被接去了鄂州。
他们在鄂州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田舍,还养了鸡鸭,日子虽清贫,但却是快乐的。
鄂州也有许多湖泊水泽,赵清存与他的小伙伴们——是一群狗见了都嫌的愣小子,时常一起去湖上打野鸭。
船只飘飖水面时,他总会忍不住四下张望,只可惜看来看去,皆不是洞庭模样。
大约长到六七岁年纪,赵清存被噩梦捉住,在漫长的黑夜里,噩梦逼迫他一次次回到父亲死去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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