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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命成烬尽（第1页）

第六十四章天命成·烬尽

散朝的钟声馀韵未消，霍云卓已推着东方烬的轮椅，熟稔地穿过重重宫门，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後缓缓合拢，隔绝了朝堂的喧嚣与庄严。

轮椅骨碌碌地碾过宫道上的青石板，声音在空旷的午後显得格外清晰。东方烬靠在椅背上，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龙纹氅衣，显得整个人愈发清瘦伶仃，方才在殿中勉力维持的精神仿佛被瞬间抽走，只馀下沉沉的疲惫。

“累着了？”霍云卓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化不开的关切，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自然地替东方烬将滑落了一点的氅衣领口又仔细地往上拢了拢，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冰凉的脸颊，若非今日陛下再三邀约他是绝不同意东方烬进宫的。

“还好。”东方烬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气弱，像一片羽毛拂过，“只是……有点吵。”他微微侧过头，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霍云卓尚未收回的手指，那一点细微的依赖让霍云卓的心尖像被温水烫了一下，又软又疼。

霍云卓不再多言，只是推着轮椅的手更加沉稳有力。

回到府中霍云卓屏退了所有侍从，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东方烬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尊荣也无比沉重的龙纹氅衣，露出里面素色的锦袍。接着，他弯下腰，手臂穿过东方烬的膝弯和後背，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他从轮椅上稳稳地抱了起来。

东方烬顺从地依偎在他宽阔坚实的怀抱里，将脸埋在他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霍云卓身上那乌木香气以及独属于他的沉稳可靠的气息，是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能让他安心的存在，他低低地喟叹了一声，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霍云卓的脖子。

“卓哥哥……”这声呼唤，带着病中特有的软糯和依赖，瞬间击穿了霍云卓所有的盔甲。

“嗯，我在。”霍云卓应着，抱着他，脚步沉稳地穿过铺设着厚厚绒毯的地板，走向後方的暖玉池。

温泉水滑，热气氤氲，池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安的碧色，水面上浮动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和药香。霍云卓没有假手他人，亲自替东方烬褪下衣物。当那身素袍滑落，露出衣袍下包裹的身体时，霍云卓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

太瘦了，曾经挺拔如修竹的脊骨，如今清晰地凸起在苍白的皮肤下，根根分明，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曾经匀称柔韧的腰肢，如今细得不盈一握，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最刺目的是那双腿。肌肉萎缩得厉害，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包裹着嶙峋的骨骼，纤细得如同孩童，无力地垂着，再不见半分昔年支撑他运筹帷幄，行走于朝堂宫苑的力量，这具身体，像一件被岁月和病痛反复磋磨濒临破碎的瓷器。

霍云卓的眼眶瞬间发热，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眸中翻涌的痛楚，小心翼翼地托抱着东方烬，将他缓缓浸入温热的池水中。

“唔……”温暖的水流包裹上来，东方烬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像一只终于找到暖巢的倦鸟。温水极大地缓解了骨骼深处日夜不息的阴寒酸痛。他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完全倚靠在霍云卓坚实的胸膛上，头枕着他的肩窝。

霍云卓坐在池边的石阶上，让东方烬靠在自己怀里，大半身体都浸在温水中，他拿起池边玉台上备好的柔软布巾，沾湿了温泉水，开始极其轻柔地为东方烬擦洗身体。动作小心翼翼，避开那些过于突出的骨骼和脆弱的关节，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擦洗过後，便是每日必不可少的按摩。霍云卓取过特制的药油，倒入手心搓热，他宽厚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握刀习武留下的厚茧，此刻却蕴满了化不开的温柔，他先是从东方烬瘦削得肩胛骨都清晰可见的背部开始，力道适中地按揉着紧绷的肌肉和经络，指尖所过之处，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骨骼的轮廓和因长期病弱而缺乏弹性的肌理。

“这里……还是酸得厉害？”霍云卓的声音低沉，贴着东方烬的耳廓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嗯……”东方烬闭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像只被顺毛的猫，在霍云卓的按揉下发出细微舒适的鼻音，“比前些日子好些了。”

霍云卓的心却沉了沉，他分明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比前些日子更加僵硬无力，那细微的颤动也似乎更明显了，他没有说破，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细致耐心，将温热的药油和力量缓缓揉进那冰凉的肌骨深处。

按摩完背部，霍云卓深吸一口气，动作更加轻缓地转向那双萎缩无力的腿。他先用温热的手掌包覆住那冰凉的膝盖，小心翼翼地揉搓着，试图化开那沉积的寒意和肿胀。每一次触碰那细得惊人的腿骨，霍云卓的心都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控制着力道，沿着经络的走向，从大腿外侧极其缓慢地揉按到小腿，再小心翼翼地活动着那纤细脆弱的脚踝。药油的辛辣气味混合着温泉的硫磺气息弥漫开来。

“阿瑾，”霍云卓一边揉按着他冰凉的小腿，一边低声说着话，试图驱散这过分静谧中潜藏的不安，“今日明德书院的山长递了折子上来。说去年书院农科那几个学生鼓捣出的‘轮种套作法’和新的堆肥法子，在江南几个州府试行了，你猜怎麽着？”

他顿了顿，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听。

“稻麦的收成，比往年足足多了三成！好些地方，一亩地的收成快赶上往年一亩半了！那些老农们，对着书院的方向直磕头，说这是‘活菩萨’传下的法子。”霍云卓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笑意和自豪，“还有工院那几个小子，改的水力纺车，听说现在织一匹布的工夫，比过去快了一倍不止，北边几个州府靠着织造，日子好过了许多。”

东方烬的唇角，在霍云卓看不到的角度，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弯，那是一个发自内心欣慰的笑容。明德书院这株他亲手栽下的树苗，终于长成了参天巨木，荫蔽四方。这是他残躯之中，最感慰藉的光亮。

“真好……”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是啊，真好。”霍云卓应和着，按摩的手挪到他另一条腿上，动作依旧轻柔无比，“百姓们都说，书院里出来的学生，是真真切切做实事的人，是‘东方太傅的种子’。你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东方烬湿漉漉的霜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的阿瑾，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

东方烬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仿佛要汲取他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霍云卓感受着怀中这具冰冷瘦弱的身体传来的细微依赖，心中涨满了酸涩的柔情，他不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地按摩着，将所有的疼惜和爱意都揉进每一次力道恰到好处的按压之中。

时间在温泉水滑和无声的依偎中悄然流逝，当霍云卓按摩完最後一遍，准备抱东方烬起身时，变故陡生！

靠在怀里的东方烬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紧接着，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呕！”

霍云卓脸色骤变！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试图稳住东方烬，但已经晚了！

剧烈的咳嗽让东方烬整个身体都痛苦地蜷缩起来，他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粘稠猩红的血液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瞬间溅落在碧波荡漾的温泉池水中！

“阿瑾！”霍云卓肝胆俱裂的嘶吼声响彻静颐轩！

刺目的鲜红如同妖异的花朵，在温热的泉水中迅速晕染开来，丝丝缕缕地蔓延扩散，将一池碧水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药草与硫磺的味道，充斥在温暖的空气里，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东方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咳得撕心裂肺，更多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巴和脖颈，也染红了霍云卓托扶着他的手臂。他无力地瘫软在霍云卓怀里，每一次咳嗽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脸色从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红晕迅速褪成死灰般的惨白，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

“阿瑾！阿瑾你看着我！别吓我！”霍云卓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和破碎。他紧紧抱着东方烬冰冷颤抖的身体，一只手慌乱地拍抚着他的後背，另一只手颤抖着去擦拭他唇边不断涌出的鲜血，那刺目的红灼烧着他的眼睛和灵魂。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霍云卓。

“药……寒衣！来人！快传寒衣！不！去请大哥！快去！”霍云卓嘶声大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剧烈的呛咳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东方烬虚弱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嗬嗬声，他费力地睁开眼，那双清透的眸子因剧痛和窒息而蒙上了一层水雾，失焦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霍云卓写满惊痛的脸。

霍云卓的手还沾着温热的血，颤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抚上东方烬冰凉的脸颊，声音哽咽破碎：“疼…疼不疼？阿瑾，告诉卓哥哥，哪里疼？”那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东方烬苍白的脸上，又混着他唇角的血水滑落。

东方烬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看清了霍云卓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水，他费力地动了动唇，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声音。霍云卓慌忙将耳朵凑近。

“不…不疼……”东方烬的嘴唇翕动着，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虚弱得只能牵动一下嘴角。他仰起头，用尽最後一丝残存的力气，将自己染血的唇，轻轻印在霍云卓被泪水濡湿的眼角。

那是一个带着血腥味和冰寒气息的吻。

“别哭……”微弱的气流拂过霍云卓的皮肤，带着令人心碎的力量，“有卓哥哥在……阎王爷……不敢……不敢收我的……”

话音未落，那点强撑的气力终于彻底耗尽，东方烬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在霍云卓怀中，像一片凋零的染血的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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