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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怀死了
他笑了,像朵在暮色里绽放的星昙花,然後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还留着浅浅的笑意。
秋风卷着永怀樱的落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像场温柔的雨。樱樱突然叫了一声,用脑袋顶了顶蓝怀的手,却再也没得到回应。廊下的木钟“当”地敲了五下,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黎明里荡开,像句未完的告别。
我抱着他,直到晨曦透过永怀樱的枝叶,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远处传来卖豆浆的小贩的吆喝声,还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把新的一天轻轻拉开了序幕。
我没有哭,只是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像无数个清晨那样。他的皮肤凉得像月光,却依旧带着樱果的甜香,像他从未离开。
院子里的樱果还在簌簌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他在说“我在这里”。
蓝怀走後的第三日,天放晴了。
阳光穿过永怀樱光秃秃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疏朗的影子,像谁用墨笔轻轻勾了几笔。我蹲在回廊下,看着樱樱用爪子拨弄着蓝怀生前常坐的藤椅,椅面上还留着块浅褐色的印记——那是去年樱果熟透了,汁水滴落留下的,他总说像颗小小的心。
“别闹。”我轻轻拨开猫爪,指尖触到藤椅的纹路,那里嵌着些细碎的樱花瓣,是春天落在上面的,被岁月磨成了淡粉色的尘埃。这把椅子比蓝怀的年纪还大,苏婉说,是蓝茂年轻时亲手编的,当年蓝怀总爱在上面爬,把藤条都磨秃了边角。
二十年前苏婉走的时候,蓝怀也是这样,抱着这把藤椅坐了整整一夜,眼泪把椅面洇得透湿。後来蓝茂跟着去了,蓝怀就把两位老人的牌位请进了里屋,每天清晨都要擦一遍,香灰从来没积过寸。
我站起身,推开里屋的门。迎面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旧木头的气息,像封存了整个岁月的味道。
供桌上的牌位被擦得发亮,苏婉和蓝茂的名字用金漆写着,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蓝怀的牌位就放在旁边,新漆的红色还没干透,映得那两个字格外清晰——蓝怀。
我拿起案上的细布,蘸了点清水,轻轻擦拭着新牌位。布面划过木头的纹路,能感受到那些细微的凹凸,像他指尖的薄茧。二十年前蓝茂走时,是蓝怀亲手擦的牌位,那时他的手指还带着做木雕的力道,擦得又快又稳,如今换了我,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麽。
樱樱跟了进来,跳上供桌,用脑袋蹭了蹭蓝怀的牌位,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呼噜声。这只猫通人性,知道哪个牌位是它日日蹭膝的人,鼻尖在木头上蹭来蹭去,像在寻找熟悉的温度。
“他去很远的地方了。”我摸着猫背,感受着它皮毛下的心跳,像摸着某个温热的午後,“以後见不到了。”
猫突然停了呼噜,擡起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牌位的影子,像盛着两滴未干的泪。
整理蓝怀的东西,是从他床头的木盒开始的。
那只胡桃木盒子是他亲手做的,边角被摩挲得圆润,锁扣上刻着朵小小的星昙花,钥匙就藏在盒底的暗格里——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他总说“放最宝贝的东西,才配得上带暗格的盒子”。
我捏着那把铜钥匙,插进锁孔时顿了顿。钥匙比记忆里沉了些,大概是常年握在蓝怀手里,沾了他掌心的温度,连铜锈都生得温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像打开了某个尘封的春天。
最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星轨日志。从十七岁到七十九岁,厚厚的一摞,纸页从泛黄到发脆,却都用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写着年份,字迹从飞扬到沉稳,最後几年微微发颤,却始终一笔一划,像在跟时光较劲。
我抽出最旧的那本,封面是蓝布做的,边角已经磨破,上面用红笔写着“星象初记”。翻开第一页,是幅稚嫩的星图,猎户座的腰带画得歪歪扭扭,旁边写着“今天遇见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的眼睛像紫色的星”。字迹下面有团浅浅的墨渍,大概是当时哭了,眼泪晕开了墨迹。
指尖抚过那行字,纸页脆得像枯叶,却能清晰地摸到墨迹凸起的纹路,像他当时用力写下的心情。那年他十七岁,我找到他时,他正蹲在星象台的角落哭,说自己画不好星轨,手里的铅笔断成了两截。
盒子底层压着个油纸包,打开时飘出股淡淡的樱花香。里面是些零碎的物件:半块磨得光滑的心形石头,是当年在温泉山庄捡的;枚锈迹斑斑的铜鱼鈎,鈎尖还沾着点河泥;还有片干枯的永怀樱花瓣,夹在张泛黄的纸条里,上面写着“奥斯说,这是春天的信”。
最底下是个小小的锦囊,丝绸的料子已经发灰,抽开绳结,滚出颗星昙花形状的木头珠子——是他给我刻的第一枚护身符,当年在血脉觉醒仪式上,就是这颗珠子,在我胸口烫出了一点暖意。珠子上的刻痕已经被摩挲得模糊,却依旧能看出花瓣的弧度,像他从未变过的心意。
樱樱不知何时跳上了床,用爪子扒拉着蓝怀的枕头。枕头套是苏婉绣的樱花纹,边角磨出了毛边,里面的荞麦壳漏了些出来,混着几根花白的头发。
我拿起枕头抖了抖,从枕套里掉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些剪碎的指甲——蓝怀总说,剪掉的指甲要收好,等长新的出来,就像又多了点时光。
这些细碎的物件,像散落在岁月里的珠子,被我一一拾起,放在桌上时,竟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蓝怀在轻轻笑。
整理到衣柜时,阳光已经爬到了窗台上。
蓝怀的衣服不多,几件棉布衬衫,两条洗得发白的裤子,还有件藏青色的羊毛外套——是我陪他去市集买的,他说“老了也要穿得精神些”。每件衣服都叠得方方正正,领口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茍,像随时等着主人穿上身。
我拿起那件羊毛外套,袖口磨出了洞,他却总不肯换,说“这里有你的味道”。
凑近闻了闻,果然有淡淡的雪松香,混着樱花的甜,那是我常用的熏香,他总说闻着安心。口袋里鼓鼓的,掏出来一看,是张揉得皱巴巴的药方,上面是苏婉的字迹,写着“雪梨炖川贝,治咳嗽”,边角被手指拈得发毛,像被反复看过许多次。
衣柜最深处,压着件深蓝色的寿衣。料子是上好的绸缎,上面绣着暗纹的星昙花,是蓝怀十年前就备好的。他当时笑着说:“总不能穿得灰扑扑地走,要让奥斯看着体面些。”我骂他胡说,他却把寿衣叠得整整齐齐,藏在最里面,像藏了个温柔的秘密。
此刻展开寿衣,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星昙花的纹路里还留着针线穿过的细孔,像他指尖的温度还凝在上面。我想起蓝怀穿针时的样子,老了以後眼睛花了,总要眯着眼凑很近,线头戳到手指也不吭声,只是咧着嘴笑。
把寿衣叠好放回原处时,指腹蹭过衣角的暗袋,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边角已经卷了,上面是年轻的苏婉和蓝茂,抱着襁褓里的蓝怀,站在永怀樱树下,笑得眉眼弯弯。照片背面写着“怀怀周岁”,是蓝茂的字迹,遒劲有力,像他编藤椅时的力道。
这张照片蓝怀总带在身上,说“想爸妈了就看看”。如今它躺在寿衣的暗袋里,像要跟着主人,去赴一场迟到二十年的团圆。
傍晚时,街坊邻居来了。
杂货店的老板娘已经头发花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摸进院子,手里捧着个布包,说是蓝怀去年托她做的寿鞋,“他说要绣星昙花的,我连夜赶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他”。布包里的鞋子针脚细密,鞋面上的星昙花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的憨气。
裁缝铺的老爷爷也来了,带来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这是给蓝怀做寿衣里子的,他说要最软和的,免得硌得慌”。白布上还留着粉笔打的印记,是他量体裁衣时画的,像蓝怀的影子还在上面。
他们坐在院子里,说着蓝怀的好。说他小时候总爱偷摘苏婉的桂花,说他年轻时帮街坊修木钟不收钱,说他老了还在星象台给孩子们讲星星的故事。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像春天的雨。
我给他们泡了蓝怀留下的樱花茶,茶叶在热水里舒展,像片小小的云。茶盏还是当年那套粗瓷的,边缘缺了个口,蓝怀总说“这样才顺手”。茶香漫开来,混着檀香的味道,把整个院子都泡得温温的。
天黑时,大家渐渐散去。
樱樱趴在蓝怀的牌位旁睡着了,尾巴圈成个小小的环,像在守护什麽。我坐在回廊下,看着供桌上的三盏长明灯,火苗轻轻摇晃,把三个牌位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个人影并排站着,在说些家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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