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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刺刺正要说话,沈凤鸣已笑道:“你先别说话,叫君黎猜猜他来历。”
“猜不着。”夏君黎笑道,“但他身手不错,真可惜,不是黑竹的。”
沈凤鸣笑:“他没打算藏,说不定——还是故意想给你看的。不然——他能比外头再普通不过的百姓还普通,不会卖这么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啊?”边桌的无影忍不住问道,“这谁啊,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啊?”
“他那两杯酒,”柜上的阿合道,“我特意倒满的,他从这走过去一滴没洒出来不说,杯盏里连纹都没起一点。”
“你那么远能看清他杯里酒吗?还‘纹都没起一点’。”插嘴的是单一衡。他在早几天同阿合每日叫骂惯了,今日虽不至于再互相口出恶言,但惯性使然,逢他说话总忍不住要找茬奚落。
阿合冷笑:“我看不清纹,总看清他同沈大哥碰杯之前,杯中恰好映到那面灯火,整个火苗纹丝不动,如镜子一般,可不就是这一路都没晃动一点?你自是不信了,毕竟换了是你,大半杯酒都摇晃没了。”
单一衡面色微涨:“你别光说我,你来试试,‘纹丝不动’——你便做得到了?”
阿合欣欣然承认:“我做不到,我看得出来就行了,至少眼力比你强。”
“你们别要吵啦。”刺刺道,“阿合哥,你也来喝几杯——一衡不怎么会喝酒,你替他喝下些。”
单一衡一直没同刺刺坐在一桌,倒也不是挤不进去,只是一路也找不出她同夏君黎之间什么茬子,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便负气自己找了没人的桌。早前老掌柜还没睡,指挥着阿合、阿义、无影过来和他凑作一桌,阿义和无影依言来坐下了,只有阿合不喜与他接近,一直借口守柜台没过来,这会儿刺刺却又招呼,他没办法,只得道:“大嫂吩咐,不敢不从。”才过来了。
他将刺刺称呼为“大嫂”,众人都已听得惯了,并不觉什么,只有单一衡为此莫名有些愠怒,向他瞪了眼,并不解气,向那面的夏君黎也瞪了眼。夏君黎——不知是不是没看到,却已经顾自与沈凤鸣继续适才的话头:“阿合说得没错,这人步法手法都是一绝,这要是个刺客,可是一等一的好手,我还以为他想做什么……”
他瞥了沈凤鸣一眼,“却真就来找你们喝杯酒?
“也不见得是为喝酒。”沈凤鸣笑嘻嘻道,“他来你跟前露这一手,说不定是有兴趣投入你的黑竹呢?”
“他要有这兴趣,你早游说他来黑竹了,还用找我?”夏君黎笑道,“他不是你朋友么?”
沈凤鸣终于忍不住叹气:“不是朋友。”
他不得不更加叹了一口:“是我弟弟。”
夏君黎笑意忽然就敛下了:“什么意思,‘十五’是你弟弟?”
沈凤鸣双目一眯:“咦,这不是都知道,还装什么‘猜不着’?”
夏君黎没有说话。方才隔桌听见沈凤鸣同三十对话之中提到过十五,他由是得知“天狗”这次来京还带了一人。这个“十五”似乎是天狗看重、选定的继任,会在他前往洞庭这段时日——乃至将来——主理食月之务。这原本不足以推断进来同沈凤鸣和秋葵敬酒的少年便是十五,甚至他那一手醒目的功夫也不能证明什么,可——夏君黎总觉得他说话听上去有点奇怪。他讲的是官话——如今都城里外懂得说官话的人比比皆是,按理没什么破绽,可或许是自己这些年实在走过太多地方,听过太多人说话,便不免奇怪——这人说的官话,既不完全是这临安城流行的、杂糅了旧都和临都的新腔,也不完全是保留了江北中原习惯的旧调——他虽然努力不显得生硬,还是好像在模仿什么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夏君黎便想起来,他说话的方式倒是和刚走没久的天狗有点像。天狗说的官话,也像这样,分不清是新腔还是旧调,只是比这少年熟练一些罢了。
这么一想,这少年便大有可能是适才两人提到过的“十五”了。他应该也没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尤其是,沈凤鸣认得他,甚至刺刺都见过他,大概他也自知此时再隐藏什么大可不必。若是“食月”之中值人看重之辈,这等身手,也便没那么不可思议了。天狗回去之后,他从天狗口中得知沈凤鸣很快要离开临安,得知自己几人今日尚在一醉阁聚饮,究竟出于什么目的特意前来露面固尚不尽明,至少时辰上总也对得上。
至于,怀疑他原本有什么歹心——倒不尽然。在黑竹之首同黑竹金牌的当面做些什么出格举动,这少年再是什么出奇人物,夏君黎也不信他有这胆量;而沈凤鸣同秋葵身负幽冥蛉剧毒,就更不必由自己来担心会被人在酒里动什么手脚。但这一切的不可能即使发生,也都没有沈凤鸣说那是他弟弟来得始料不及。他一时忽有些明白沈凤鸣为何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将食月当作敌人。他原本不大在乎——等过两日沈凤鸣同自己仔细说过与食月打交道的始末,是敌是友自可有所判断,该不该动手找麻烦也尽可定夺。可现在——现在这事似乎——愈发复杂了?看沈凤鸣这样子,显然要他与“食月”为敌已是万万做不到。他口上虽一直不肯承认已经同“食月”有了交情,不承认将天狗或是十五当了“朋友”,但——“弟弟”——岂不比朋友更麻烦?他这当儿非走不可,原来却是想躲个干净,把这等麻烦尽丢给我?
“你别这么看我。”沈凤鸣见他一语未发,却偏盯着自己看,不免无可奈何,“你定是在想,沈凤鸣哪里冒出个弟弟来,即使是亲弟弟,也应该二十年没见过,岂不与陌生人一样,何必当一回事?不过嘛,你就想想自己。想想——比如——夏琝,夏君方,你的亲弟弟。你自己说,是不是也有二十年没见过?就算他是太子那头的,一向冲你不善——你又想不想真与他交恶?”
“我又没逼你同他为敌。”夏君黎抬起酒杯来,深深叹息,“你只管同你的新娘子双宿双栖去,丢下的摊子,可不就该着我头疼么?”
沈凤鸣张了张嘴,本来是想再说两句的,临了还是“嗤”地笑了一声,未加多言,举杯饮尽。他想夏君黎当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假如没有东水盟,假如“食月”能如当年那般属于黑竹,一切自是完美,可——食月与东水盟数十载的渊源,又岂有那般轻易能择清甩脱?他不知他们彼此究竟都有着什么样的打算,方才三十在此,他试着在他与夏君黎之间引见几句,可两个人只是稍微点了下头,甚至看都没多看对方几眼——好像对互相结交完全不感兴趣;他以为此事便此罢了,偏十五又招摇现身——这个小子,要么是三十的授意,要么是自己的主意,总之,沈凤鸣直觉他定是为了见一见夏君黎才来的——以补一杯喜酒作借口,行径实在同昨天那些人毫无二致——他是不是也存了一分或可结交之念?而在作出什么决定之前,他定也想亲眼见一见这传说中的夏君黎,这无论是作为东水盟的敌人,还是作为夏吾至的后人,或单单是作为黑竹首领、他的同类——到底配不配让他和他的“食月”放在心上?
席至将散,温好的几壶酒都见了底,各自分别后,夏君黎原待还回内城,一转头单一衡却似乎走路有几分不稳。单一衡原本酒量普普,自知不应多饮,可阿合过来之后,他反倒不甘示弱,多咽了几杯,结果自不难料想。他却也未失神智,还未忘了抓紧刺刺手臂:“姐,你可别听他的,别想甩脱我。”刺刺只好回过头:“君黎哥,要不……我和一衡今晚暂且就住一醉阁了,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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