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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八朵菟丝花
◎……◎
卫莲舟今早醒来时,屋子里只有枝桠透过雪白的窗纸映在桌案上。
“鸣玉,鸣玉……”他慢慢起身,绕出屋子低低呼唤着。却无人应答。风摇动着树,沙沙作响,稍远的山头传来弟子们嬉闹的动静。旁边是陆植在劈柴。
劈了一半,斧头重重嵌入木头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不知怎麽弄的,把指头尖削去一小块肉,水红的血汪了出来。他忍着痛一声不吭地包扎。卫莲舟瞧着便由不得要慨叹。
若是搁在从前,陆植早该眼里藏着怨毒而後阴冷地盯着害得他落入如此境地的人。变了,什麽都变了。唯独山上的草木鱼虫仍旧安宁如故。
他看了会儿便想要出去找薛鸣玉。
她大概是找崔含真了,他猜想道。可他刚出了院门就倏然被一股力量限住了脚步。仿佛有什麽要抓着他回去。卫莲舟稍微一想就料到了根源。
是那枚魂珠。
魂珠不曾被薛鸣玉带走,而是被搁在原先那只匣子里严密地封存起来。薛鸣玉说那只匣子唯有她能打开,不过卫莲舟後来试过,他也可以打开。
或许是因为他如今只是一缕魂魄,这些禁制辖制不了他;又或许是因为薛鸣玉吃了他的金莲,如今身体里有一部分流着与他相同的血。
毕竟她就是凭借着红莲血擦亮魂珠,让他游荡在人世丶漂泊无依的魂魄被唤醒。
魂珠成了他凝萃的肉身,把他的魂魄死死牵制住,不许他走得太远。
他捧着匣子就像捧着他的棺材。还有魂珠里冻结的金翼使,那只蛊虫,他至今才知晓当初自己险些走火入魔的原因。恍然大悟後,又是无言以对。
怪自己总害怕牵扯她,因此不肯对她直言相告;怨自己不够坦率真诚,才丢了她的信任。日光摇曳,他守着院子拈着魂珠细瞧。
忽而一只鸟飞来,他习惯性要逗它,却忘记不仅是人,连这只鸟也看不见他。它不是朝他而来,是盯准了他指间的魂珠。这鸟猝然张开喙将它衔走。
卫莲舟望着空空的指间,倏尔一呆。
继而後知後觉地追了上去。
说是追,其实倒像是被放了风筝。那线在鸟喙之中,他被那股力量拉着扯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且越跑越快。一道法术打过去,却径直从鸟身体中穿过,形如一阵风,吹过也就只是吹过。
无事发生。
卫莲舟被迫在山谷里踉踉跄跄地追,脚下无数尖锐的砂砾,踩着生疼,简直要将他鞋底磨破。他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顺手从头顶折下树枝掷去,幸而恰好穿过鸟喙。
鸟受了惊,魂珠便骤然自高空坠落。
看准了方向,他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抓住,心扑通扑通直跳。直到双手合握,将魂珠捂在手心,他才有了几分实感,紧绷的身体霎时松快起来。
他其实可以带着魂珠去找薛鸣玉,这样就不用被困在院子里。
但卫莲舟不能。
鸣玉不会高兴的。
鸣玉不许他乱动自己的东西。
而现在,他,连同着这颗魂珠,也都成了她的东西。
她在,他便守着她;她不在,他便守着自己的棺材等她。
卫莲舟将魂珠重新锁好,又把匣子搁回原来的位置。他倚着老墙根晒太阳,方才山谷里有化了冻的溪流,溅湿了他的下裳。大冬天的衣服湿了黏在身上并不好受。
冬天的太阳总是与别的季节不同,正如冬天的天透着阴郁的苍白。虽是蓝色,也是像结了冰的蓝色,蒙着淡淡的灰白。这样的天,即便晴空万里,也是晦涩的晴,晴得不够明朗。
太阳则是泛着白光,高高悬于天际时,有股迷幻晕眩的苍凉与荒芜。
而卫莲舟此刻便坐在这样的太阳下,像发了霉的书被摊开在院子里。思绪一道道流过,书页便哗啦啦翻过。
人世于他而言被切割成阴阳两面。
从前活着的人在地上,死了的人在地下;如今地上也成了两面,他连草木鱼虫都不如,却只是她脚边的石头,院子外的木栅栏,又或者是屋子里的玉雕摆设。
一样死物。
卫莲舟从天亮等到天黑。
太阳都落了山,陆植也张望了几番而後不言语地转身回屋。湿透的衣裳也渐渐干了,他还在门口守着。一面向远处遥遥望去,他一面想薛鸣玉从前是不是也经常守过他。
被留下的那个人,总要做没有脚的鱼,除了等,只有等。
但薛鸣玉砍了别人的脚,穿在自己身上。
因此等的人终于换了别人,这些人或是被葬在山里等,或是沉睡于龙脉里等,或是像他一样颇为侥幸,能在她回来的路上等。
卫莲舟注视着她搂着崔含真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回来。
“你回来了。”他慢慢地笑起来。
其实等也没什麽不好,至少她无论和谁出去,李悬镜也好,崔含真也罢,无论是谁牵着她的手,被她环着,他永远是给她点起灯,候着她和那些人告别的一个。
他已经很满足了。
卫莲舟一点一点攥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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