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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农忙(第1页)

第14节农忙

闽南的十一月,像个顽皮的孩子,天气说变就变。海风是它的指挥棒,风大些,寒意就钻进骨头缝里;风小点,日头下可能残留夏日的一丝暖意。但晨昏时分,清冷总是如约而至。

天黑黢黢的,生産队的哨声就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冬季的农忙到了。五点刚过,男人们就叼着烟卷或空着肚子,陆陆续续聚到地头。主妇们则像打仗,忙完竈台丶喂饱小的丶安顿好老的,才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怀里还奶着娃的少妇总是最後到。队长哈哈大叔是粗犷人,也懂人情冷暖,只要不误了七点半的工,对她们迟到的脚步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工分照给。村里地少,九溪两岸巴掌大的地方,活儿不重。精明的村长干脆默许一些汉子溜去海边打渔,省得在地里“抢”那点不够塞牙缝的工分。

清晨的海雾浓得化不开,太阳挣扎着,只在雾霭里透出点惨白的天光。刘自立和半大孩子工兵,各自牵着几头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九溪宫附近的萝卜地。今天是收获萝卜的日子。

放眼望去,绿意是这片土地上最慷慨的馈赠。萝卜地丶晚季的花生田丶番薯田丶马铃薯田,一片连着一片。零星的水稻在上游,剩稻茬了,晚季的水稻收成不好,稻谷结的不饱满,秕谷多,差不多只够交公粮,能落到村民碗里的少之又少。于是,红薯渣汤和马铃薯,成了支撑冬季的主食。日子虽苦,但泥土的气息和作物的生机,总能在人心底悄悄种下一点盼头。

农夫们熟练地给牛套上嚼子——防止这些老夥计馋嘴偷吃萝卜缨子。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驭牛绳一扯,老牛便闷头拉动犁铧。泥土翻卷,一颗颗胖嘟嘟的白萝卜被拱了出来,滚在新鲜的泥土上。後面跟着捡萝卜的男女老少,手脚麻利地“咔嚓”一声,把萝卜头和青翠的缨子掰开。这两样都是宝:缨子送去酸菜厂是上好的腌菜料;萝卜头能腌咸菜,也能炖汤下饭。每一份收成,都在贫瘠里榨出双倍的滋味。

刘自立的心却揪了起来。他发现一头牛的屁股沾着稀屎,尾巴也脏污不堪,瘦得脊梁骨像刀刃般凸起。翻地对它来说,太沉重了。

“工兵,你看那头牛……”他指着,忧心忡忡。

工兵正弯腰捡萝卜,擡头看了一眼,咧嘴一笑:“没事儿,自立哥!犁萝卜地算轻省活儿啦!待会儿歇息,它们还能吃萝卜缨子呢,这可是优待,不是虐待!”少年的脸上满是农家人见惯不惊的豁达。

刘自立没再说什麽,但忧虑的目光仍追随着那头病牛。他蹲下身,也加入了捡萝卜的队伍。

快十点了,村里食堂的黄大厨——人送外号“黄大仙”——挑着担子晃悠悠地来了。他嗓门洪亮:“挑些好萝卜回去!晌午给大家夥儿熬萝卜咸稀饭,加点虾米提鲜!”

“咸稀饭?!”人群顿时活泛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大仙!能放点咸秋刀鱼干不?那才叫香!”

“放点牡蛎干才鲜甜!”

“哎哟,牡蛎干金贵,那是给奶娃娘催奶的,别瞎霍霍!”立刻有人反对。

于是,关于咸稀饭该放什麽的“学术讨论”热烈展开,仿佛讨论的不是一锅饭,而是御膳珍馐。饥饿的肠胃里,用想象烹调着最丰盛的宴席。

“黄大仙”这名号是村民对他的敬称。在这青黄不接的年月,他总有本事在清汤寡水里变出点诱人的香气。每次他都尽量多做些,可每次都不够分——不是他手艺退步,是缺油少荤的肚子,个个都成了无底洞。多加些水,多切些萝卜丁,撒点野菜,搅点葛粉条……这便是“增量”的秘诀。每个壮劳力一顿能吞下一斤米饭,限量的粗瓷碗下肚,总有一半人觉得胃里还在敲锣打鼓。

饿,是真饿。那些被挑出来的丶品相歪扭的萝卜头,立刻成了抢手货。人们捡起来,在粗布衣服上蹭蹭泥土,“嘎嘣”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嘿,脆生!”

“嗯!甜丝丝的!”有人眯着眼,笑嘻嘻地品评,仿佛在尝什麽仙果。

苦涩的萝卜头,硬是被嚼出了“甜”的滋味。现在,只要能入口的东西,都带着救命的恩情。刘自立也捡了一个小的,狠狠咬了一口。越嚼,那股火烧火燎的饿劲儿反而更凶了。每次农忙,人们几乎逮着啥吃啥,尤其是花生和红薯丶胡萝卜,那叫一个解饿。他擡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里掠过的小鸟,脑子里竟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要是它掉下来,他能立刻拔毛生吞了!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他想起在导师家安稳富足的日子,吃饱是常态……

品相好的萝卜都卖了,不好的留下,生産队自家腌咸菜。

田间小憩。卸了犁具的老牛终于能享用“优待”——大把大把鲜嫩的萝卜缨子。它们贪婪地卷食着,大口咀嚼,那急切的劲儿,竟和饿着肚子的人们一模一样。

十点半,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开来了。人们把一筐筐收拾好的萝卜和萝卜缨子搬上车。村里的会计——一个五十多岁丶矮壮黝黑得像块铁疙瘩的男人——也跟着车去酸菜厂。刘自立注意到,会计的目光扫过他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满,或许嫌他这个“□□”在这里“过得太舒坦”。

然而,这“黑猩猩”似的会计在村里人缘却出奇地好。几个妇女围上去:

“陈会计!帮俺捎个大木桶回来呗!”叫林春花的妇女喊。

陈会计皱皱眉:“林春花,买恁大的桶干啥?一年用不了几回!我家就有,你上我家借不就得了!”

“你家有俺要的那麽大?”林春花不信。

“没恁大!可你家也用不着恁大的啊!”会计笃定。

“你家用不着,俺家可不一定!”林春花反驳。

“你家几口人?有俺家多?”会计梗着脖子。

“你是说你家的够用就成啦?”旁边一个叫翠花的妇女笑着帮腔。

“那是!会计家那个就刚好,够用!”翠花肯定地说。

这时,一个叫秋月的妇女,村里有名的泼辣户,扭着腰挤进来,故意大声问:“翠花,你知道会计家桶多大啊?”

“知道啊!我借过!”翠花没多想。

“哦——知道啦!”秋月拖长了调子,眼神促狭,“会计的那个‘刚好’,太大了,‘放不进去’啊!”

“呸!死秋月!你胡吣啥!你要死啊!”林春花和翠花顿时臊红了脸,追打着秋月。田埂上笑闹成一团。有人臊得低头,大多数人则跟着哄笑,疲惫的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这些在泥土里刨食的妇人,用最直白丶甚至带点荤腥的玩笑,驱散着生活的沉重。秋月的“浪”名在外,连村里的爷们儿都憷她三分。谁能想到,这黑铁塔似的会计,靠的不只是那点小权力,或许……在这普遍饿得“没劲儿”的年月,一个还能显出点“猛”劲儿的男人,本身就自带光环?

这或许……也是个可以利用的点?刘自立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

姑娘们自然爱俏,远远看着刘自立这样的才子帅哥,心里小鹿乱撞,可那顶“□□”的帽子像冰水,浇得没人敢明里搭话,就连骚秋月也不敢。小夥子和花季的姑娘,他们的“隐秘战场”在傍晚的後山或九溪边的木麻黄林荫里。白天的田间地头,是他们眉来眼去的温床,傍晚的山上的密林小路,林边村的盘龙谷,九溪畔的木麻黄树下……都飘荡着关于他们的窃窃私语。大妈们知道他们的道道,只要有哪个小夥多看姑娘两眼,哪个姑娘跟後生多说了句话,立刻就能被眼尖嘴快的大妈们编排成“风流韵事”。匮乏的年代,流言蜚语成了最廉价也最刺激的娱乐。

而陈柿子,这个被男人们私下誉为“闽南第一美女”的姑娘,偏偏又和“□□”搅在一起,自然成了这田间地头八卦盛宴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那道“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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