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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晃着腿吊儿郎当离开房间,周围一时陷入寂静,玉成见裴疏则眉眼依旧灰凉,哀声唤他,“疏则哥哥,靖王殿下。”
裴疏则道,“随州兵是团练同我一手带起来的,潘岳攻不下来,他也不会蠢到拿刚纠集起的乌合之衆去碰石头,你大可安心。”
玉成眸色微黯,“若他不碰随州,大抵要对旁边的鄂州下手,可鄂州太守…”
褚未欲言又止,碰巧裴疏则也打断了玉成的话,“这孩子叫什麽?”
玉成咽下那半截话,“叫蓝初,她父亲取的,单名一个初字,我们都唤她初初。”
裴疏则露出一点怜爱的笑意,喃喃重复,“初初。”
女孩似是在睡梦中听到,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玉成道,“疏则哥哥,大内早已为玉成公主治丧,天底下没有玉成这个人了,这孩子自也没有做靖王的舅舅,我让她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裴疏则顿住,擡眼看她。
玉成目光诚恳,“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裴疏则眉心明显挣动了下,看向抱着孩子的书生,“可以吗?”
书生来前便已经和玉成商议好了,听他如此问,道,“当然,初初能多一个人疼她,我怎会不愿意。”
裴疏则暗沉眸色变化,有如碎冰消融,浮起一点生动粼光,“好。我这便命人带你们去岐山安顿。”
“可是哥哥,南边也有许多和初初一样的孩子。”玉成忡忡道,“他们如今在叛军魔爪下朝不保夕,哥哥能不能也保护保护他们?”
裴疏则沉默,觉得手上有了些力气,便试着将孩子接了过来,臂弯和胸膛一起小心托住,贴了贴她的脸颊。
他手掌轻轻拍着襁褓,良久,开口,“未叔,去安排吧。”
褚未终于说出心中担忧,“殿下,您如今身体如何遭得住长途跋涉,更不要说指挥作战了,派旁人去吧。”
“我可以去,”裴疏则道,“顺便也看看玉成说的,那些和初初一样的孩子。”
褚未知道一旦经他敲定的事情就绝不会更改,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等玉成从书房离开,还是忍不住质疑,“公主这不是害殿下吗,您看他病成那样,怎能经得起折腾?”
“首先,别叫我公主。”玉成擡头,看了眼香火缭绕的南枝院,“再者,人是要靠心气吊着的,他若继续沉沦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才会死得更快。”
褚未深觉不妥,他觉得玉成根本不够了解裴疏则的身体状况,可她说的话又句句在理,终究还是把满腹言语咽了回去。
*
裴疏则自请南下镇守,朝廷上无人提出异议。
他近两年收缩势力,分到实权的官员急于消化权力,巩固自身,需要靖王为之背书,尚未安排的部下等着他安排任命,更不希望他出意外,新党还需他活着辖制旧臣,而郑家正为叛军之事焦头烂额,巴不得他出去平事,两相消耗,不管有意与否,裴疏则的确是摆弄权力的高手,局势达成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唯独无人趁他重病要他的命。
眼下真正威胁到他的,除了千里之外的叛军,只有他那糟烂的丶油尽灯枯的身体。
因此这趟南下,裴疏则头一次没有骑马,而是乘坐安车去往随州。
他每每用药吊着身体,实在头疼得受不了,便嚼那苦到跌脚的黑丸子。
最开始只吃几颗,发展到後来一把闷,籍此获得麻木的清醒。
半个月前,姜妤登下了渡过长江的客船。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去很多地方,她在渭水边数过东去的孤帆,踩着龙门古栈渡过黄河,浊浪在千尺崖底摔碎成沫,尝过牧童相赠的羊奶,枕着凉州大漠月影入眠,看石窟壁画飞天衣带当风,听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等芙蓉凋谢,水面上又多了摘莲子采菱角的姑娘。
姜妤能感觉到,少时的小鱼儿正在一点点活过来,她的指腹重新长出薄茧,心脏砰砰泵出新血,皮肤也不再苍白透明,因为长久接触风和阳光,变成了玉白的颜色,每天闲时,便去登山望水,练一练杳娘赠与的短剑,长日奔徙都不会觉得累。
她在水乡长大,一直是个挺怕冷的人,这趟渡江,是想去暖和些的地方过冬,也看能不能寻到机会,见见故人,谁知还未下船,便听说了桓州刺史反叛起兵之事。
客船刚刚靠岸,主人家听闻这等变故,吓得不敢再往前,立时便要掉头回去,船上行客也纷纷买了回程的船券,有认识的文人朝她喊,“苏姑娘,你也快占个位子吧,看那码头上都是想往北走的乡民,想来事情不小,再不回来不及了!”
北方一直安定,导致姜妤对战事没那麽敏感,“桓州往北是随州,潘岳麾下如何是随州府兵的对手?应当翻不出什麽大浪呢。”
那文人倒是个万事通,早从船下打听详细,神神秘秘凑过来,“姑娘哪里知道,近来京中那位大人物身子很不好,没他镇着,南边早就不大安稳,加上今年伏秋连旱,亏了收成不说,鄂州有些郡县因死的人多,都闹起了瘟疫,你当潘岳从何纠集如此多的部衆?原是从此来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往前凑,快快随我们一道回的好。”
姜妤顿时有些紧张,“公子可知,具体是哪里有瘟疫吗?”
文人不假思索,“江汉不缺水源,出不了大事,基本就在东边,挨着随州那块地方,你说随州府兵能打,潘岳若强攻不下,会率兵去哪?这不平头案上放角灯——明摆着嘛!”
姜妤白着脸咬唇,芳枝所在的鹤陵就在鄂东。
何况若有瘟疫,陆知行的药馆定然是忙乱不堪了。
“多谢告知,”姜妤谢绝了对方递来的船券,“我还是要过去一趟。”
她抓紧背上行囊,转身快步拾梯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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