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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 三(第2页)

狸奴低低呻吟,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明明灭灭,思绪随之断断续续。湿衣裹在身上,寒凉入体。

当真……太痛了。太冷了。

杨国忠已经走了。吉温以馀光扫了一眼郑侍御,扬声问狸奴道:“何氏,你没有话要说麽”

狸奴自幼喜动不喜静,坠马摔断过右腿。喜爱弓刀的人受伤实为常事,她醒来之後虽然痛不可当,犹能勉强打起精神。听到吉温问话,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呼吸太重,只会更痛:“我有话说。”

郑侍御提起笔,预备记下她的款辞。书记的事通常是刀笔小吏来做,但今日宰相一度亲临御史台狱,当是十分在意此事。他得小心伺候。

“你有什麽话”吉温问。

狸奴又吸了一口气,擡头望着吉温,一字一字答道:“中丞说的那篇突厥碑文,称不上什麽隐秘。北庭都护程千里丶朔方节帅安思顺,还有陇右丶河西节帅哥舒仆射……哪个没有听说”

“……”吉温丶郑侍御齐齐变色。郑侍御指着狸奴,斥道:“胡儿无耻!你攀咬诸位节帅,有何居心”

“请问吉中丞,收了同罗残部的将领,只有范阳节帅安大夫一个人吗”

“难道不是”

狸奴竭力忍耐剧痛,弯起嘴角:“程都护带兵追击阿布思,竟连一名部落兵也不曾俘获吗只要擒住一二名部落兵,岂不是立时就能听说这件事阿布思由漠北逃到碛西,他的部落兵有没有中途留在河西,为哥舒仆射所得的再了不起的将帅,奔逃时都没法子让每一个兵卒都跟上自己。中丞不信的话,只管寻一两个上过战场的人,问上一问。至于朔方的安思顺将军……朔方邻近突厥故地,中丞没有忘了罢中丞难道以为,安思顺将军就全然不知那他岂不是大大失职”

她的蓝眼睛里含着泪,栗色发丝滴下水珠,短衫湿透了,双臂垂在身侧,形容狼狈到了极处,嘴里吐出的言语却是半点不含糊。吉温虽然知晓内情,也不觉愣住。安大郎他们只叫她攀诬哥舒翰,她为何竟连程千里丶安思顺一并构陷在内

“犯妇狂悖!”郑侍御断喝。

“难道大唐律例说过……”肩膀脱臼处越发痛了。狸奴纵然有心说得更加清朗严正,亦不可得,只能竭力擡高语声:“……鞫问罪人时,罪人但有款辞,便是狂悖”

吉温向郑侍御摆了摆手,说道:“哥舒仆射身兼陇右丶河西节度使,地位尊崇,是圣人器重的大将。程都护同为国之栋梁……”在朝中做官的人都晓得这些,郑侍御亦然。吉温说这几句,无非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言语:“事涉几位节帅,我等须当听一听,何氏究竟要说什麽。”

狸奴心情一松。她不愿攀诬哥舒翰,又不敢违命,于是索性将大唐边疆几位大将一同攀扯进来,将水搅得更浑。

“何氏随意攀扯,中丞何必放在心上”郑侍御凑到吉温耳边,悄悄发问。吉温一翻那双三角眼:“她多半是随意攀扯。可是万一她不是,又当如何她懂得突厥话,又长在范阳军中,较你我更清楚边军与内附蕃部的境况。倘若……此事当真已经传遍边军……”

“是,是。”郑侍御一想那般情景,心中发寒。

狸奴信口给每一位节帅都编了一个故事,无论证实还是证僞,都要耗费至少数旬之功。吉温令郑侍御记下,又命狱卒将狸奴带下去,叹道:“何氏忽然说出这些话,我们暂且不能让她死了。唉,棘手,委实棘手。”

郑侍御揣摩上官的心意,试探着道:“既如此,下官便吩咐狱卒,不要断了她的食水”

“可以。”

另一名狱卒带狸奴回了牢室,见她垂着双手,跌坐在角落里,难得生出一二分恻隐。他俯下身,抱起地上破败的毡褥和蒿草:“夏日里,将罪囚关在小房里,堆上这些,罪囚耐不得热,很快气绝。几十年前,来俊臣在御史台时,就设了这样的牢室。”

狸奴浅浅道谢。狱卒见她蓝眸中神采暗淡,面上满是尘灰和泪痕,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转身锁上牢门,心想:“进了御史台狱,只怕不能活着出去了。这小娘子得了什麽罪”

过了片刻,狱卒送来一枚蒸饼和一碗水。狸奴双肩脱臼,不能拿起蒸饼,只能伏在地上,垂首将嘴唇凑近碗沿喝水。喝了两三口,碗中水面渐低,她便喝不到了。专为热死罪囚而设的牢室没有窗子,不见日月更替。她不知时辰,唯有瞌睡而已。此刻除了睡觉,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够稍减痛楚。她卧在地上,闭着眼睛,眼角溢出泪水。

醒来时,周围仍是一片寂静。御史台狱往往如此:被关进这里的人,大半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囚室无比闷热,她却猛然打了一个寒颤,躯干和四肢都感到一阵冷意。她在幽州见过的受伤士卒甚多,知道有时伤者身体发热,或是因为体质较弱,或是因为未能及时得到救治。她强振心神,将嘴唇挨到碗边,用牙齿咬着碗沿,一点点将碗倾斜,让水流入口中。换作平日,这姿势纵然艰难,于她这种武人而言也不算费力。可是眼下她受了伤,神智不清,只喝了几口,就不慎打翻了碗,碗中的清水流泻而出,渗入囚室的地里。她愣住了,脑中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念头:“我是不是不该攀诬他们我连哥舒仆射也……可是我还能怎样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各为其主……没有错,是不是杨公南……我……”

她是河北幽州人,她的父亲何千年是安禄山的副将。十七年来,她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皆是安禄山的军功和政绩。何千年是一员大将,他对安禄山的忠诚,毕竟经过权衡,绝非牢不可破——武将的忠诚往往如此。

但她的年纪还小。她的仰慕和忠诚,早已成了融入血骨的理所当然。自她记事以来,幽州节度使换过数任:李适之丶王斛斯丶裴宽……他们在任,都不如安禄山久。民衆已经不大记得没有安禄山时的河北了。河北如今的富庶昌明,安禄山功不可没。她的忠心由内而外,不必外力维系。

她从未想过另一种道路。

何况……倘若只有她自身获罪,那还是小事。万一阿娘因她而受了牵累,受了阿耶的厌憎,乃至逐弃……她有什麽脸面去见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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