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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100)至德二载二月十九日(下)
他嘴唇颤抖,眸中血丝密布。崔妃心底某处泛起一点柔软的酸涩,稍稍走神。下一刻,她便用力将那种柔软压下。她似乎觉得,就这样愤恨着丶僵持着死去,也没甚麽不好的。她早就没有父亲了,如今也没有母亲了。她总归要留着一些恨意,守着一份锢见,才能熬下去。
“我阿舅丶阿姨与胡虏谋反,我当然也是凶悖恶逆之辈。如此说来,我确实应当感谢大王,若非我嫁为李家妇,当日必定也与我母丶我姨一样,死在马嵬坡了。”
“你……”李俶仰天吐了一口气,再度低下头时,却瞥见她脸颊上厚重的脂粉。窗外春阳乍暖,淡金的光透过初萌的柳枝,投在那一层铅粉和胭脂上。他无法窥见,那一层铅粉下面,她的脸色究竟是惨白的还是赤红的。他忽然就不再生气了,哑着嗓子道:“你好生将养罢,不要总是动气。”新帝驻跸的行在,是扶风郡守的官署,总共不过五重院落,他不能不放低声音,“父亲听信李辅国的话,已经将建宁赐死了,你晓得的。建宁死了,我……我不希望我身边又有人受害……”
“大王!王妃!叛军到了大和关,距雍县只有五十里了!”一名内侍疾奔入门,满脸惊惧。
“甚麽大和关”李俶绷紧了身体。
内侍急切道:“就在今日上午,叛军大将安守忠突袭武功县。郭英乂将军大败,脸颊教叛军的箭矢射中了……王思礼将军也退到扶风。安守忠向前逼近……”
李俶匆匆出了後院,大步走向正堂。堂中的李亨寒着脸,沉声下令:“全城……不,全郡戒严!”
杨炎见状,便即告退,李亨自也无心再留,杨家父子出了官署回家。
“你见机很快。”父子二人进了院门,杨播停在堂前的一树梅花前,随手挼弄薄红的花瓣。逐渐西斜的阳光里,二月中的梅花已有了些衰败的意味,凑得近了,就能看出一种比前些时日更红更艳的色泽,熟透了似的。然而时下的梅花,红者少而白者多。是以,杨炎脑中浮起的,也是几句与白梅相关的诗。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
他掩抑思绪,淡淡道:“父亲是说……”
“陛下方才还在讲论‘以两军絷其四将’的策略,意图以郭子仪一人牵制安守忠田乾真二人,转瞬间安守忠却打到了五十里外。你固然说中了,但此刻你若再留在陛下眼前,陛下必然反而觉得刺目。”
“也不尽然。”杨炎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隐约闻得院外的巷子里,武候们急速奔跑丶传令戒严的脚步声和喊话声。他将梅瓣擎在掌中,细看花蕊:“陛下根本就不想依照那条计策来行事,也没想过舍近求远,去打幽州。他正月里才发了招抚西京叛军的诏令,自是打算先行收复两京。那条计策大抵是他亲重的谋臣所献,他不愿断然拒绝,且又有些疑虑,才会问计于我一个声名不显资浅年轻的在野之士。我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意说了几句罢了。”
杨播沉吟数息,点头道:“也是。”
“父亲不要劳神想这些了。天还冷,回房歇息罢。”杨炎丢下那片花瓣,伸手搀扶父亲。
杨播骋目极望天际流云,轻声问道:“倘使叛军当真打到这里,那个女子能保你活命麽”
他语调平缓,却略略加重了“你”字。杨炎不知父亲此语到底是出于对狸奴的讥讽丶对逆贼的厌憎,还是出于对独子性命丶杨家血食的关切。他无从分辨,只道:“到了那样的关头,儿子自然跟随父亲。”
“我已病重若此,你不必……”杨播没有说完,一拂袍袖,进了堂屋。杨炎立在一地落梅之中,拧紧了眉头。父亲秉性要强,自那封家书之後,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言自己病情危笃。日暮涂远,人间何世!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叛军就在五十里外,他暗暗盼望狸奴不要来了。于她而言,彼处难,此处亦难。官军难,叛军亦难。这人间,竟无一处不为难。
而狸奴仍旧系于徽猷殿中。
窗外的寒气换了淑气,寒鸦换了新燕。她听到了檐边积雪消融滴落的水声,初生的小黄鸟微涩的歌声,春风拂过婆娑柳枝的柔柔声响。她也听到了安庆绪在某处殿院中继位时的乐声,殿後宫人们几不可闻的议论声,阿史那承庆在徽猷殿前求见太上皇的争辩声。
她实在已经不晓得今日是何月何日了。她只晓得,阿史那将军所求见的人,就沉睡在丈馀外的地下。
有两个人走进了後殿。那脚步声不像是宫女,但她也懒得擡头,直到他们停在她面前:“何六娘。”
是严庄和李猪儿。
严庄来回打量窗下抱膝而坐的女郎。李猪儿拨了两个宫女服侍她的衣食起居。故此她虽受着羁缚,体态清减,面貌倒还算整洁。她倚在阴影里,低垂着睫毛,不发一言。月馀不见,这女郎竟安分如斯,温驯如斯。严庄既感错愕,心底却又隐隐满意。她终于像个女人的样子了。他轻咳一声,说道:“你回河北去罢。”
她动了动嘴唇,仰头望着他。那仰头的姿态越发令严庄满意,以至于他没有再斥骂她:“常山的那位起了疑心,你回去替陛下和我安抚他。你要是告诉他太上皇已经崩逝,那也没甚麽干系。但如若你有心煽动他或者史思明,叫他们联结别的将领起兵勤王,便要先想一想你的母亲。”
“我替你们安抚他……”狸奴重复了一遍严庄的言辞。她好些日子不与人交谈,口齿一时不甚清晰,说得很慢:“就是……你们用我安抚他”
她脑中空空的,实则并无嘲讽之念,几乎只是凭着本能答复,可这话听在严庄耳中,辞锋甚是锐利。他也不明白,为何这突厥野马一样的女郎总能激起他的怒意。他们即刻就要将她送走,不宜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因此他忍住了殴辱她一番的恶念,嗤笑道:“是。你是我们用来安抚他的财货。所以你要尽责。”
“一定要这样吗”她又问。
严庄厌烦她这副恍惚的神态,转身走了。李猪儿走近了两步,低低道:“这一个月,外头的好多将领听闻太上皇传位陛下,都暗中打探洛阳这边的事情。陛下不安,便给他们都加了官爵,封史思明将军为妫川郡王,做范阳节度使,又叫牛廷玠将军去安阳,薛嵩协助牛将军……张将军不知如何听说了你入宫後再没出去的事,大约……是他洛阳宅第的家仆通了消息罢。或许,他得知你没有出宫,再想到太上皇传位的日子,就猜到了甚麽,遣人来问陛下,问太上皇是否安好,也问到了你……”
狸奴安静听完,仍是神游物外的模样。李猪儿又道:“你回了河北,不必担心你阿娘。只要你不去鼓动军中的人,严庄不至于害你阿娘,我也能尽力替你周全……”
“一定要这样吗”她又问了一回。
李猪儿叹道:“回河北不也很好麽比在洛阳好得多。”安禄山攻入洛阳後的这一年,他时时捱着鞭伤,时时忍着痛丶悬着心,惟恐自己明日就死在斧钺之下。哪怕安禄山已死,他照旧无法喜爱这座城池。
狸奴又不说话了。她转眸,看着地砖上的莲纹。睡在这些方砖下面的那个人,从前既是她心中的神祇,又是她与杨炎之间最大的阻障。可她此时才发觉,他其实也是她最大的凭恃。陛下虽然生她的气,虽然想将她嫁给他的假子,可从来没有真正逼迫过她。如今他死了,她孑然一身,立于她素所亲近的河北臣僚间,而这些臣僚将她当成一壶美酒,一架云母屏风,送去安抚起疑的将领。她旧日里视他们为父执丶为兄长!他们一定要这样吗
李猪儿见她不答,对宫女道:“给何六娘洗脸换衣。你们两个跟着她去常山,路上好生服侍。”
“常山到安阳五百里路,也不算远。薛四郎到了安阳,可要用心协助牛将军募兵。”张忠志叮嘱道。安庆绪对他未有调令,他仍是常山太守兼五军团练使,而薛嵩则被调往安阳,今日动身。他送薛嵩到了城外,两人并辔缓行,又走了一段路。
“是。”薛嵩回头,望了一眼城中那座高峻的雁塔,“安阳虽不如常山与井陉口这般险要,却也在往来的大道上,我必定不敢懈怠……我军上月才围了太原,眼下李光弼多半不会出井陉偷袭,但为辅兄也请小心。”
“好。”张忠志道。
“这几个月,我向为辅兄学了许多事,感激敬佩之至。”薛嵩在马上一叉手。
张忠志不由笑了:“我比你多活了几年而已,当不得你的敬佩。”
薛嵩脸上一红:“从前因为为辅兄爱慕何六,我对你有些成见……而今看来,抛却此事的话……我已将你视同我的兄长了。”
张忠志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犹豫片刻,才道:“九月里我最後一回面见太上皇的时候,他说,何六是我的软肋。”
“太上皇……唉,不晓得洛阳那边怎样了。守在羊肠坂的人说何六回了洛阳……可这傻子一向没心没肺,也不给我写信。”薛嵩摇了摇头,“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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