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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127至德二载五月二十六日 上(第1页)

第127章(127)至德二载五月二十六日(上)

长安洛阳两京的官员们每日日出时入官署视事,中午会食後便可回家。外州郡县公务较为烦剧,有早丶晚两衙,官员们寅时入衙视事,辰时过尽之际退衙会食,休息三个时辰,申时再次入衙,酉时过罢才得归家。

常山郡亦是如此。四月暴雨後滹沱河泛滥,郡中征调民夫,疏通河道丶加固城墙,郡中官吏人人为之劳碌不堪,每日晨入夜归,午後也不得休息。如今加固城垣的工事已经做完,河道治理亦见成效,再将这些时日累积的刑狱案牍尽数理毕之後,张忠志便给属官们放了两日的假。这一日的傍晚,狸奴和王没诺干丶封玉山走入官署前衙的正堂时,他正独自坐在案後吃饭。

“你们……在幽州经了变故”

三人的脸上虽无多少惶遽之意,但衣衫都染了一层尘灰。狸奴仍然穿着走时穿的那条绛色孔雀罗裙——孔雀罗丶瓜子罗皆是常山郡独有的贡物——上身却换了一件不甚合身的葛布短衫,像是匆忙中向人买的。

王没诺干行了礼,答道:“最後一夜生了一点变故,其馀的事情都算得上平顺。”

“你们还没用夕食罢,吃了再说。”张忠志示意他们在另外几张几案後坐下,扬声叫人再取饭菜,“今日放假,厨下只怕没有备那麽多饭食……你们且等一等。”

他起身,将自己那盘没动过的炙羊肉分了一半,递到狸奴面前:“你先吃这个。”

狸奴点头,接过他手中的银刀,看了看那盘中的肉,蓦然伸手捂住了嘴。银刀掉落在盘边,发出几声脆响,她仓惶向後挪了半尺,扭过头,伏在地上干呕不止。

王丶封二人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王没诺干叹道:“是某等疏忽了。何六娘这两日都没吃肉……”

张忠志叫侍女陪狸奴回後宅盥洗更衣。王没诺干向张忠志讲了幽州之行的备细,又道:“这一回何六娘应对得体,极有分寸,尤其是在广阳城的那一日……既没有堕我们自家的威风,又没有真正得罪史思明。”他点评未来主母的行事,固有僭越之嫌。但他从十五岁起就在卢龙军中跟随张忠志,年纪又小,言辞素来比旁人随意。

张忠志听了史朝清以镬烹人之事,久久不语,此时才颔首道:“是。她自然做得好。”

“她打了史三郎,我们又骗了史思明,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以某所见,只要史思明没疯,就不至于为此生事。将军且看过几日幽州有无消息罢。”王没诺干又道。

“我知道了。若是没有别的事,你们就回去歇息罢——封五郎,你有话说”

封玉山跪地叩首:“史思明在广阳城中说了改日请何六娘吃酒的话,某等便没有多心,也没有派人往史家打探。故而没有察觉史三郎将酒宴提前一日。请将军责罚。”

“连我都未曾想到,史三郎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想来,史大郎年齿较长,又得人心,史思明提防他,却还将史三郎视作一个承欢膝下的孩子,纵容溺爱……史三郎有意暗算,你们本来也不易招架,我何必罚你。况且,你们使的计策,应当是你想出来的罢”张忠志淡淡道。

王没诺干初时急于尽快讲完那一夜的事,便未细说他们如何画得此计。但并没有贪功的心思,闻言忙道:“正是封五郎的主张。”

“如此,我不止不该罚你,还应当赏你,也应当赏没诺干。”

王丶封二人退下後,张忠志对着夕阳坐了近一刻钟,才吩咐仆从道:“待何六娘盥沐过了,请她到前衙偏厅。”狸奴的母亲安氏住在後院,他又晓得她一向孝顺,必不愿意让母亲听闻她在幽州遇到凶险。他要和她说话,自以在前院为佳。

狸奴来得很快。她换了一身春罗裁就的鹅黄衫裙,气色比方才好了几分,脸庞也洗过了,衬着她犹带湿意的栗色长发,越发干净洁白,像露水洗濯过的木兰花瓣。

偏厅不似正堂那般阔落,陈设清简,帘幕半垂,人坐在厅里,便能从後窗望见园中的花树,颇可弛缓心神。张忠志指着碧纱窗外的一架蔷薇,说道:“这丛花在背阴处,开得迟。”

那是一丛红蔷薇,花光焰焰,浅者深者各有殊态,在落照中铺开了满径的赤琉璃。狸奴“嗯”了一声,举着手巾,擦她半挽的头发。

“我记得你喜欢簪蔷薇。要不要摘一朵”

“不必了。”她继续擦头发。

“这回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惊吓。”张忠志转过脸,温声道。

狸奴垂下手臂,把手巾放在旁边的案上:“你何必和我说这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说对不住我。”

张忠志微微蹙眉。她的辞句亲昵,声气却有一种愤激的促速。

“要是没有你,我早就不能活了。”她又说。

“你别这麽说。我——”

“不是吗在洛阳那一夜是这样,在幽州那一夜也是这样。要是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或许也是死在热汤里。”

“何六……”张忠志半是惊惶半是烦躁,“你不能……”

“要是没有你……”狸奴第三次说出这几个字,“我和那镬里的何六娘有分别吗她死了,我活着,她难道比我更该死吗死在那镬里的人,怎麽不是我”

她止不住眼泪,就放任它大滴大滴地流淌,却死命咬着手指,把抽噎声咽回喉咙里。她觉得,自身的这点苦痛,和镬里的那个何六娘所经受的事相比,实在全然不配叫作苦痛。因此,她是不配发出哭声的:“我能活着,都是你给的。没有你,我可比一缕尘土还不如。”

仅从辞句而言,这些话是纯然的感激之语。或许,她最初确是抱着感激之意的。但这些话出口的一刹那,就已彻底转成了另一种况味。一种他不想要,而她其实也不想要的况味。

“你不能这样说。”他晓得,她受了惊吓,须得舒泄一番。但他不能让她继续沉浸在那种况味之中。“洛阳那一夜,你落入险地,是因为你本性忠义,见到他们弑杀陛下,不肯袖手。倘若换一个人瞧见了当时的境况,不是悄悄逃走,就是发誓效忠安二郎。而幽州这一回,谁能料到史三郎……你遇上这些事,并非你自家有错。”

“那麽,那个何六娘呢她有错吗”她突然又不哭了,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也没有过错。”张忠志答得小心翼翼,一个字也不敢轻忽,“我在长安时,曾经听人说过一席话:人之生,就像一树花,有的花瓣落在坐裀上,有的越过院墙,落在厕边。可这些花瓣都是一样的花,只是……只是遭际不同。你既十分怜惜她,我们请僧人诵经……”

“我原本就是那片要落在墙外的花瓣!是你将我接住了,放回了坐席上!可那坐席根本就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我以为,在河北,我总该有可以栖身的地方。我没有!要是没有你,我……”

我还不如在长安。在长安,他们也不肯把人当成人,但多少要留一点点的——就那麽一点点的——“礼”。而乱中的河北,连这一点点也没有。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抱住了她,按住她的手臂,不准她再咬自己的手。她那一夜打史朝清时用力过重,右手指节肿胀,至今还透着青紫,又被她咬了好一会,情状凄惨可怖。

夕阳落下去了。站在窗内,已经看不清那丛蔷薇了。但他不敢去点灯,不敢放开她。

“何六,何六……你别这样。人能活着,就比死了要好。”他无力地说。想了想,他又补了两个字:“多半比死了要好。”

“我要活着,就只能跟着你吗”狸奴挣脱不开,发疯似的哭闹,“我讨厌你。我要去一个没有你也可以的地方……去一个没有男人也可以的地方。”

她哭得出了汗,发上的皂荚香和肌肤的热意混在一处,被他拢在怀中。那种蕴着一点汗气的香味扑到他的鼻端,成为一种令人羞愧的诱惑。他不无哀伤地想,倘若他怎麽都不能使她高兴,他也就只能这样一直抱着她了。

“放开我!你又要逼迫我了,是不是”她厉声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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