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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161)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十)
“直辕换作曲辕,犁辕短了……”张忠志细玩那图画,“犁更轻了。”
杨炎并不藏私:“是。江东水田多,直辕犁回旋不易,农人便做出了这种犁,南人唤作江东犁……我是在河西时,从一个道州矮奴那里学到的。江东犁的曲辕长约九尺,犁长一丈二尺,比我们北地惯用的直辕犁轻,利于回旋。短辕既省耕牛牵挽之力,农人手握犁梢时也更加轻便。辕前还有犁盘,盘者盘也,可以系上绳索,更易转动……”他说着,取过另一张纸。
那日他在球场上两度坠马,此时挽袖作画,便露出了腕边的大片淤青和擦伤,情状凄惨。杨炎不以为意,径自在纸上绘出曲辕犁的细致图样,又写清各处的名谓和尺寸,解释道:“破土的犁鑱长一尺四寸,宽六寸,翻土的犁璧长一尺,宽一尺……另有压鑱丶策额丶犁评,可使犁鑱破土更深……”
但凡稍通农事的人,一看即知曲辕犁实是远胜于直辕犁的田器。太行山脉以东的河北郡县平原千里。与江东不同,但有了这曲辕犁,犁地时深耕浅耕皆可,耕种之际自是便宜许多,所産稻粟必当丰于昔日。养兵最费钱粮,张忠志时时为军食苦恼,此刻见了那图样,精神大振,直如见到了宝刀名马。他张口就欲吩咐亲兵,唤来郡中那几位专司农事的属吏一同参详,却又忍住,端起盛酪的银盏,凑到唇边,却一滴也没喝到,才晓得原来自己全副心神放在那图样上,竟没发觉盏中已经空了。他静候杨炎画毕,问道:“还有别的麽”
“张兄简直成了商人了……有。”杨炎一笑,又取一纸,继续运墨挥毫,落笔巧密。
何六也曾说我一到常山郡便成了商人。张忠志想着,却见杨炎这一回画的是水车:“你……你连水车的式样也记在心中”
关中丶河洛一带,渠堰不便丶灌输艰难之处,农人多用水车,有手拉丶脚踏的水车,也有用牛牵的。但北地会造水车的水车匠其实很少,农人往往只能沿用旧物,京兆府有时甚至要从南方征募工匠,造了水车,分发给京畿的百姓。杨炎这两卷图样,当真是一件厚礼。张忠志大喜之馀,倒比先时冷静了几分。他望着下首那个伏案作画的青衫身影,眼神渐转幽深。
杨炎停了笔,叫亲兵将第二卷也呈给张忠志。张忠志略略看了图样,顺手放在旁边,吩咐仆婢给杨炎捧上洗手的水盆,再上两壶酒:“我很感谢你。但你也知道,这两卷图样,还不足以左右我。”
杨炎在盆中洗去了手上的墨迹,放下衣袖,遮住了小臂肌肤上的青紫。他喝了一盏热酒,悠然道:“我知道。我也不敢作此想。不过,大唐天子和广平王都认为,张兄有智谋,知进退,懂得动静安危的道理。否则,当年张兄也不会在安禄山起兵前,及时由长安遁归河北。”
张忠志笑了笑。
杨炎又饮了半盏酒,说道:“张兄既然知进退,识安危,我们所议的事多半能成。天子和郡王期许张兄,那麽我身为使者…………”他指向那两卷图样,“自也不妨为张兄行一些方便。”
“多谢。”张忠志道。
“该说的话,我说过了,张兄的部将和属官想必也说过了,乃至……别的河北军将大约也都说过了。以大唐天子使者的身份而论,我已不必再陈说利害。”
银灯的灯焰闪了几闪。张忠志自斟了一盏酒:“以别的身份呢”
“倘若张兄最终不降……”杨炎仍是那副闲淡的神态,“这曲辕犁和水车,就是我给何六添的妆奁。”
妆奁
张忠志捏紧那只鎏金酒盏,一气喝干了盏中的酒,制住心头潮涌的怒意。他重又擡头,对上杨炎的眼睛:“她走了两千里路去寻你。”
“但,只能是张兄你。别人不成,薛四郎也不成。”杨炎如同没听见他的言语,“我算过了。张兄有了这两件田器,可以多养八百骑兵两千步卒。两千八百名兵卒,足够让张兄坦然向部衆和谷家交待,为何毁弃先前的婚约,改聘何六。”
“你……”
“如若张兄不肯投降,我当独自回关中。请张兄将何六留在此地,用尽一切法子也要将她留下。不…………”杨炎稍稍低头,“别的法子都可以,暂且将她关起来也可以,但……别缚住她。”
“聘则为妻,我今日才对谷四娘子说过。”
杨炎冷淡道:“依照大唐律法,女家收了聘财便不得後悔,男家却可随时毁掉婚约,无非不能追讨聘财罢了。我一个男子不该论妇人的是非,但既是为了何六,我直说也罢。何六留在常山郡的话,那位谷四娘子只要不动手杀死她,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温厚心肠了。难道张兄指望谷四娘子徒为主母,却不妒她,不辱她,不离间你和她张兄一方大将,阅人无数,不至于连这点识人之能也没有罢”
张忠志一时哑然。未婚妻子性情坚忍,深沉谨密,他亦已察觉。
怎样的女子才会在有车可坐时,宁可驱马数百里,满身尘土,去见未来夫婿怎样的女子才会一见到未婚夫婿,便要去看郡中治水的情形
但……
但那日在桥上时,毕竟是她牵起了他的手。
“况且,张兄自家,就没有过留下何六的打算麽你愿意任她陪我回去送死”杨炎又道。
“她走了两千里路去寻你。”张忠志又说了一遍。他的语声很轻,是喟叹,是质问:“你就这样抛下她”
杨炎搁了酒盏,颊边泛起醉色,双眸则依旧十分清澈。他笑了起来,咬着牙道:“不然,我能怎样张兄,你说,我能怎样”
我恨极了你,恨极了安禄山,甚至也恨大唐皇帝,甚至……也恨何六。
当然,我最恨的,是我自身。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如今是明白了。可我还能怎麽样呢
“我眼下能为她做的——我眼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杨炎瞧着盘中剩下的半只胡饼,转了话头:“夜深了,我为张兄讲完方才的掌故罢。”
“贞观时太宗皇帝命大臣宇文士及替他割肉吃,宇文士及割了肉,却用胡饼拭手。太宗皇帝想不到他这般浪费,频频看他,宇文士及只作不见,最後却将胡饼卷起,一同吃掉了,太宗皇帝这才释然。今日的大唐圣人做太子时,在上皇面前割肉,也做了相似的事,使得上皇颇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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