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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去休息吗?”高新野捋他的后背,轻声问精疲力尽地简成蹊,“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会好起来了,”简成蹊乏力地摇了摇头,“他真的死了,四年前死了,二十一岁的时候死了。”
“……那他是怎么死的。”高新野问他。
“水里。”简成蹊仰起头。明明是在黑暗里,他却像是被阳光刺到地眯着眼。
“你给我看过一些片段,里面宋渠游泳很厉害的,一百米自由泳和林源势均力敌。”高新野克制地问,希望简成蹊回心转意,“他怎么可能死在水里。”
“他在水里割腕了,浴缸里,失血过多后他渐渐沉下去,溺水死的。你不是说……不是说我不要管别人期不期待,我只要去写自己最想写的,我最想写的就是宋渠自杀了,死了!这次谁也别想让我改,谁也救不了他!”
他越说,呼吸就越急促,哭腔也越明显,声音越歇斯底里。他明明没喝酒,却比任何一个酒鬼都颓丧和绝望,好像死去的不是宋渠,而是他自己。
“那活着的人呢?他母亲总活着吧!”高新野也拔高了声量,“宋渠是她肚子里掉出来一块肉,他死了,他母亲怎么活?!”
“为什么不能活,”简成蹊平时多温顺啊,他今天晚上,居然和高新野呛上了,“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了,她不欠宋渠的,谁都没有义务去救、救一个烂摊子!他死了,没了,他家人就解脱了,所有人都解脱了!”
“那林源呢?”高新野说得那么坚定,好像那不是林源,那就是他自己,“他爱宋渠啊,爱!宋渠母亲,肯定也爱他的儿子。”
“……可他真的死了。”简成蹊溃不成声。
“……那你把这个后续写完。”高新野执意着,甚至有些逼迫,“你得对还活着的人负责,你得写完!”
简成蹊坐在病床上,弓着单薄的后背,怀里抱着那瓶酒。他和高新野谈好条件了,只要他肯写后续,他就能喝酒。高新野给的诚意很足,并没有阻止简成蹊喝第一口。”
“我不想写了……我、我直接说给你听好不好,”宋渠还是抱着酒瓶子不撒手,“宋渠、宋渠二十一岁……”
他很费劲地喘着气,疲惫地闭上眼。像是穿梭到另一个人的生活里,他再挣扎地开口,他说宋渠二十一岁的时候出国了。
“那时候欧联盟还叫、叫欧盟,对,欧盟。他应该是在一个小地方交流,可能是东欧,东欧都有什么国家,东欧……我不知道啊,”简成蹊毫无头绪,又要喝酒,高新野不容置疑地用手掌摁住瓶口,让他举不起酒瓶。
“东欧有波罗的海三国,”高新野说,“现在的拉国,在战前叫拉脱维亚。”
“那就在拉脱维亚,”知道自己不说完,高新野是不会让自己喝的,简成蹊就只能强迫自己继续构思。他说宋渠应该在那里当交换生,拿着申根国的签证,也应该去了不少其他国家旅游,这意味着他的家境颇为殷实,他的父母应该勤勤恳恳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所以宋渠在那个年代成为了能出国的大学生。
如果他在毕业之后自杀的话。
“但是林云,嗯,也就是他母亲,后来去读老年大学了。”简成蹊已经不再“应该”“应该”了,一些情节和设定也越来越具体,比起叙述,更适合用笔记录。
他于是拿起笔,很较真地一笔一画,写四年后已经从失去儿子的悲痛走了出来的62岁的林云。没了孩子的羁绊,她也和没了感情的丈夫离婚。她终于闲了下来,去全国各地看看,也在老年大学学英语,准备着以后去更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自己身上,我在六十岁的时候终于学会爱自己。爱自己才是最好的投资。】
简成蹊的情绪也有些平复,并给这个后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马上就要成为这个家里,第一个大学生了。】
写完这句话后他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满满全是祝福。
但就在下一秒,他眼里的光全都掉了下来。又加上一句后他哭出了声,灌酒时的双手的力道超乎高新野的预期,不少液体洒到了桌上,晕染了那句——【这个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真的不行了,我在写什么啊我到底,我……”他毫无留恋地松开手,不再看之前所有的一眼。
“我跟你说实话吧,实话,”他紧紧抓住高新野的手臂,像抓住一根稻草,像面对听自己忏悔的神父。
简成蹊说:“我父母是我害死的。”
“那是意外,是车祸。”高新野用另一只手帮他抹眼泪,“那不是你的错,那是谁都料不到的。”
“我不是说车祸,我……”简成蹊死命地摇头,声音都是哑的。
“那篇文章,我从一开始就不想署名,因为我觉得后半部分已经不算是我写的了,我不想用自己的名字。但是在发表之前,我、我回了趟家。”他说,“我母亲帮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那篇文章的手稿了。”
“然后她也给我父亲看,等我发现了,他们也都看完了。他们……他们笑。”
“他们笑话我!”简成蹊真的快要崩溃了,“他们说那肯定不是我写的,说我写不出这些政治见解的,问我是不是哪里抄的,他们……他们笑我。”
“他们那么忙,每次和我面对面,都说我哪里哪里不好,哪里哪里应该改,他们从来、很少跟我说,儿子,你很棒的,你很好的。他们只会说,你是oga啊,别的oga都读父母选的专业,也不会去首都那么远的地方,你为什么就要不一样,就一定要学艺术史,以后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他们不觉得我读喜欢的专业能养活自己,他们经常给我安排alpha认识,也是觉得没人会喜欢我,所以需要他们来想办法。我在他们眼里,好像一直都很差劲,就连我之前出书了,他们也问我,是不是我给了出版社钱,所以才能出版,他们……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啊,怎么会有人,不想得到亲生父母的肯定啊!”
“所以我坚持要用我的名字,后来的笔名也是我名字的谐音。我当时想,那本杂志发行量那么大,这个话题也是严肃的,这样他们总能认可我了吧。他们总愿意好好看看我,跟我说,儿子你也挺好的。我真的好想、好想听他们说这样一句话,想听他们说,他们期待我,期待啊。”
“是我害了他们啊,我!我真出事了,也只有他们一直在帮我想办法,找律师,可如果我没逞强,一定要署名,所有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我才是该去死的那一个啊!”
他已经被高新野抱在怀里了,脸埋进对方的胸膛,绝望道:“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的,是我啊。”
那是他在更汹涌的泪水决堤前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一直哭,一直哭。简成蹊是多内敛和安静的一个人啊,但那个晚上,他把二十多年压抑的情感全都宣泄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像是真得死了一回。
但他到底还是活着,替他死去的是宋渠。他当初创造出这个人物,就是觉得宋渠如果不自杀,他就得自杀。宋渠当然不是简成蹊,但宋渠承载的一切情感,都是简成蹊的。现在宋渠真的死了,四年前死了,死的时候不管是父母还是爱人,谁也救不了他。
因为他不愿意自救了。
当简成蹊用笔杀死了宋渠,他也杀死了自己。
“好,他死了。”高新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林源呢?宋渠死的时候,林源在哪儿?”
“他尝试着去找他,救他,但是来不及了。他尝试过了,所以他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不会太内疚,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你觉得他那么爱宋渠,他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开始新的生活吗?”
“不然呢?他不欠宋渠啊,他没有义务去救宋渠一次又一次,就算他爱他,也不行。”简成蹊反而冷静了,和高新野絮絮道来:“你知道费多尔为什么也不认可我吗,因为他觉得我的逻辑匪夷所思,觉得我又天真又蠢。他说,你都二十多岁,连牢狱里都待过,你怎么还相信爱能拯救一切呢,他说、说爱连一个人都拯救不了,因为没有什么爱是不计回报的。所以时间、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他也会渐渐把宋渠忘了的,林源对宋渠的爱,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殆尽的。”
“那你也要给他一个后续,你得、你……”高新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得让他们有一个正式的告别,对吧?如果连告别都没有,林源怎么可能真正地解脱,他要是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叫宋渠的人,想起自己差点就能救他,他的活水差一点又能灌溉进那道沟渠,他想到自己……”
高新野说不下去了。
“那我写他们一起去欧联盟,也就是2023年的欧洲旅游吗,把宋渠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这样算告别了吧。”简成蹊已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了,“我还是得写的,对,把后续写完,这样他们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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