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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在内分泌科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某个复杂的病症,也不是某次紧急的抢救,而是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
每天清晨走进病房,我总能看见那位奶奶端坐在病床旁,静静守在爷爷身边。她时常帮他理好被角,把毛巾叠得整整齐齐,把床头柜擦得一尘不染,再轻声细语地和他谈笑。阳光从窗户斜斜落下,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却照出一种安宁和温柔。我常常放慢脚步,生怕惊扰这份温馨的景象。每当我走近,她都会笑脸盈盈地迎接:“小叶医生,你又来了!”
然而,这对老夫妻和别人略有不同。爷爷不仅罹患糖尿病,精神方面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偶尔会出现意识紊乱和行为失控的情况。平日里,因为有奶奶照料得细致入微,他倒也没有闯出什麽大祸。可有一天,还是发生了震惊整个内分泌科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正在查房,突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尖叫:“快来人!有人光着身子在楼道走!”我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晃动着,那正是我负责的病人——爷爷。他全身赤裸,神情恍惚,脚步踉跄,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一瞬间,走廊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掩面避开。我心里一紧,立刻夺过护士递来的毛毯,快步上前,一把将毯子裹在爷爷身上,轻声安抚道:“爷爷,快回病房吧,把衣服穿上,不然会着凉的。”
令我欣慰的是,他并没有抗拒,反而乖乖点头,任由我牵着手往回走,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嘀咕着:“我本来想去洗澡的,怎麽走着走着,就忘了要干什麽了......我现在在哪里啊?”
那一刻,我的鼻尖一酸。一个曾经支撑家庭的男人,如今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需要别人牵着才能走回去。
事後,奶奶特意找到我,满是歉意地低声说道:“小叶医生,真是麻烦你了。老头子给你添乱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愧疚,像是这不是病人,而是她的过失。
我连忙摇头:“奶奶,这不怪您。我们会尽力照顾他的,您也别太自责。”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爷爷出院的日子。临别前,奶奶把我领到病房外最深处的走廊,神情犹豫,似乎鼓足勇气才要开口。我先打破了沉默:“奶奶,爷爷这段时间情况还算稳定,回去之後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就没太大问题。您是不是还有什麽担心的?”
听到我这话,她反而皱紧了眉头,像是更为难了。迟疑半晌,才低声说:“我家老头子啊,非得让我跟你提一件事。”
我一愣,不明所以。
奶奶叹了口气:“他说呀,让我把孙女介绍给你。他总说你年轻有为,人品也好,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我呢,早就跟他说过,小叶医生这样的青年,不是我们家那死读书的孙女能配得上的。可他一遍遍嘱托,生怕我忘了,所以我还是得跟你说。”说到这儿,她终于长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担子。
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心头的紧张与沉重,被这一瞬的温情冲淡:“奶奶,谢谢您看得起我。不过我已经有心中一定要在一起的人了,之後也会回老家。所以啊,也希望您家孙女能遇见真正合适的人。”
奶奶听罢,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小夥子一定不愁对象。那行,我们就不说这些了。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麻烦你了。”
“哪的话,都是我该做的。您和爷爷保重。”我轻轻拍了拍奶奶的肩头,看着他们慢慢走远。
我站在走廊尽头,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那种并肩而行的样子,安静丶坚定,却让我心底一阵酸楚。
我的思绪,不自觉地被拉回了和爷爷丶兄长一同生活的旧日时光。
小时候,每逢我生病,照顾最多的并不是爷爷,而是兄长。爷爷白天总要下田,直至天黑才背着锄头满身泥土回家。而那时的我,总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回到家里,总有热腾腾的饭菜,总有烧好的热水,干净的被窝早早铺好。我以为是爷爷忙里偷闲操办的,可後来才明白,这一切,全都是兄长的心血。
兄长小学毕业後便辍学在家,承担起养家的重担。他要送我去学校,赶回家做家务,操持一日三餐。田里缺人的时候,他也要下地干活。晚上接我回家後,还要辅导我的作业。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替爷爷捏肩捶背,把全家的担子一力扛下。
原来他早在那个年纪,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把自己的人生悄无声息地让渡出去,只为给我一个安稳的未来。
想到这里,我的心被锋利的悔意刺中。原来兄长并不是主动放弃,而是被我一步步拖着,亲手扼杀了他的前程。若不是因为我,他或许能继续求学,或许能有自己的未来。可因为有了“弟弟要上学”这个理由,他选择了停步。而我,却直到今天才明白。
悔恨像一把悬挂的匕首,摇摇欲坠地压在我的心弦上。
望着那对老夫妻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想起了那个或许永远不再回来的兄长。
有些牺牲,被岁月粉饰得温柔而安静。但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知道,那背後是怎样的心酸与无奈。
望着那对老夫妻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陪伴,并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也不是惊天动地的牺牲,而是每天清晨守在病床边的一句问候,是不厌其烦为对方披上的毛毯,是那一句“添麻烦了”的歉意里,深藏着的爱与依赖。
相比之下,我与兄长之间的感情更显沉重。他从未像爷爷奶奶那样,把爱说出口,却早已将自己的一生默默铺在我的脚下。我总觉得亏欠于他,却又无力偿还。如今想来,所谓的亏欠,或许不是要用成就和金钱去补偿,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份未完成的爱延续下去。
我羡慕那位爷爷,纵然病痛缠身丶记忆时常空白,仍有一个人不离不弃地陪在身边。而兄长,却在最孤独的时候,自己默默承担一切,不曾向我开口索求过一句安慰,但我却自私地从未体恤过他的不易。
也许,这就是生命残酷的地方。有人幸运地老来相伴,有人却早早在奔波中消磨殆尽。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心中默默对兄长说道:“哥,我知道了。原来陪伴才是最重要的。我辜负了你,但从此刻起,我会尽力去守护别人,就像你当年守护我一样。这样,也算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吧。”
病房走廊外,阳光正一点点照亮阴湿的角落。我转身回去继续查房,步伐沉重,却比刚才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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