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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里的岔路（第1页）

秋光里的岔路

九月末的晨雾裹着桂花香，把教学楼浸成了淡白色。宁昭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时，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走廊上，发出“嗒嗒”的响，像滴落在实验台的水珠，每一声都敲在17厘米的刻度上——她书包侧袋里的钢尺，边缘缺口又被磨得尖了些，昨晚整理书包时，发现缺口处卡着片桂花，黄色的花瓣被压得半透明，像块被封存的琥珀。

初三（9）班的早读课混着搬作业本的声响。林昼声抱着一摞练习册从身边经过，纸页摩擦的声响里，宁昭听见她念叨：“物理老师说今天要讲上周的小测卷，你最後那道共振题是不是又错了步骤？”

“没有。”宁昭的声音很轻，雾水打湿的睫毛有点沉。她想起小测卷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对勾，旁边写着“步骤规范”，字迹的笔锋和沈竣舟实验报告上的批注很像，只是这字迹更圆润些，是物理老师的字。但她总忍不住想起，那天在实验室，沈竣舟弯腰捡钢尺时，白衬衫领口滑出的红绳，在晨光里晃成道模糊的线，和此刻练习册封面上的红色校名重叠。

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门口的饮水机正往下滴水，水渍在地面积成小小的圆，像个没画完的句号。宁昭把作业本放在物理老师的桌上时，看见桌角堆着叠高一的实验报告，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沈竣舟”，钢笔字的墨色比别的深，像被笔尖反复划过。她的指尖在“沈”字上悬了半秒，突然听见身後传来脚步声，赶紧抽回手，转身时撞在门框上，钢尺在书包里硌得腰眼发疼。

“慌什麽？”物理老师端着茶杯走进来，水汽在镜片上凝成白雾，“上周的小测卷放这儿吧，等会儿让课代表发下去。”

宁昭点头时，目光落在实验报告的第17页。沈竣舟画的共振曲线旁，有行极浅的铅笔字：“振幅误差0.17cm”，数字被反复涂改过，透出下面“1.7”的轮廓，和她小测卷上的计算结果完全相同。只是这行字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注意单位换算”，是物理老师的字迹，比沈竣舟的字用力得多，像道醒目的警告。

课间操的音乐带着雾水的潮气。宁昭站在队伍的倒数第二排，踢腿时帆布鞋蹭到地面的落叶，干枯的梧桐叶被碾成碎片，叶脉的纹路在塑胶跑道上印出浅浅的痕，像道没描完的电路图。她的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头顶，往高中部的方向望——高一（1）班的队伍在东侧篮球场，沈竣舟站在第四排，穿的还是那件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红绳被汗水浸得发亮，像道不会褪色的刻痕。

“又看呢？”林昼声的手肘撞了撞她的腰，“昨天放学我看见沈竣舟在物理实验室，好像在整理仪器，你那把钢尺是不是该还了？”

宁昭的踢腿动作顿了半拍，被体育委员吹了声哨子。“忘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帆布上沾着的桂花被碾成了黄渍，形状像个缩小的“17”，和钢尺上的刻度重叠。她其实没忘，只是每次路过高一（1）班的门口，都看见沈竣舟趴在桌上写题，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很清晰，睫毛的影子落在练习册上，像片静止的香樟叶，让她突然没了上前的勇气。

课间操结束的人流里，宁昭被推着往教学楼走。走廊的公告栏前围了群人，是刚贴出来的秋季运动会报名表，初三（9）班的“女子800米”後面空着，林昼声突然拽着她的胳膊往那儿挤：“报个名吧，你跑步不是挺快的？”

笔尖在报名表上悬着时，宁昭的目光扫过高一的表格。“男子1500米”後面写着“沈竣舟”，字迹龙飞凤舞，最後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没刹车的线，冲出了表格的边框。旁边用括号标注着“去年冠军”，数字“17”秒的成绩被红笔标了出来，和她去年女子800米的成绩“2分17秒”并排，像两组永远不会相交的数据，共享同一个数字，却隔着不同的单位。

“快点写啊。”林昼声的笔尖戳了戳她的手背。

宁昭在“宁昭”两个字上用力划了划，墨水洇透了纸背，在公告栏的白纸上留下淡淡的印。转身时，看见高一（1）班的走廊口，沈竣舟正站在那里看报名表，侧脸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的睫毛，像在数表格上的名字。他的指尖在“1500米”那行反复摩擦，力度让纸张陷下去小小的坑，和他在实验台记录数据时的力度完全相同。

周三下午的物理实验课，宁昭的小组在调试单摆。摆球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绳子的摆动轨迹像道正弦曲线，和沈竣舟实验报告上的图完全重合。她数到第17次摆动时，摆球突然撞到了旁边的支架，发出的轻响让她想起那天在超市门口，沈竣舟上车前的最後一眼，目光里的疑惑像个没解开的结。

“发什麽呆？”同组的男生递过来秒表，“该测第三次了。”

宁昭接过秒表时，指尖碰到了金属表壳，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颤。表盖的玻璃上沾着点桂花，是从窗外飘进来的，黄色的粉末落在“17秒”的刻度上，像被刻意标注的重点。她想起初二的实验课，沈竣舟也是用这只秒表，测单摆周期时，他的拇指按在按钮上的力度，让表壳留下了道浅浅的痕，此刻正对着她的指尖。

实验报告要交的时候，宁昭发现自己的草稿纸不见了。上面画着三个单摆的共振曲线，每个曲线的顶点都标着“17”，像串被穿起来的珠子。她在实验台的抽屉里翻找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那把忘了还的钢尺，被压在本高一的实验手册下面，边缘的缺口卡着根红色的线，是从沈竣舟的校服上勾下来的，长度正好能绕钢尺三圈。

“找到了吗？”林昼声凑过来，鼻尖差点碰到她的手背，“物理老师说这节课要收齐报告，不然要扣平时分。”

宁昭把钢尺塞进校服口袋时，金属边缘硌得大腿发疼。她在讲台的废纸篓里找到了草稿纸，被揉成了团，展开时发现背面有行极浅的字：“摆长17cm时周期最稳定”，字迹的笔锋和沈竣舟的很像，只是比他的字轻些，像没用力，又像怕被人看见。

走出实验室时，走廊里飘着浓浓的桂花味。宁昭看见物理老师拿着叠实验报告，正往高一（1）班的方向走，最上面那本的封皮露出“沈竣舟”三个字，纸页间夹着的香樟叶被风吹得晃，叶尖卷着，像被谁的指尖反复捏过。

她的脚步慢了些，口袋里的钢尺硌得越来越疼。想起上周在图书馆，那本《高中物理竞赛题集》的第17页，有个用铅笔描的小人，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旁边写着“共振频率”，字迹被橡皮擦得快看不见了，只剩下淡淡的印痕，像段被遗忘的记忆。

周五下午要去办公室拿运动会的号码布，宁昭的脚步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犹豫了很久。楼梯转角的桂花落了满地，踩上去的声音像碎掉的玻璃，她数着台阶上的划痕，第17道痕比上周深了些，是被谁的书包磨的，边缘的形状和沈竣舟的黑色背包底很像，上周在报名表前见过，侧面有个钢尺形状的挂坠。

“快点啊，物理老师说号码布放在窗台上，去晚了要被别人拿错了。”林昼声在三楼的走廊口喊她，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宁昭的帆布鞋踏上三楼地面时，心跳突然变快，像单摆的共振频率达到了最大值。高一（1）班的教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翻书的声响，夹杂着老师的讲课声：“两个振动源频率相同，才能産生共振……”是物理老师的声音，比在初三（9）班讲课时长了些，像在给更懂事的学生解释更复杂的道理。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帆布包上的小熊挂件勾住了栏杆，发出的轻响在空荡的走廊里荡开。高一（1）班靠窗的位置，沈竣舟正低头写题，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很清晰，发梢的桂花被风吹得晃，像停着只黄色的蝴蝶。他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声音和实验台的打点计时器同步，每道线都直得像用尺子量过。

宁昭的目光在他的草稿本上停了半秒。上面画着两条平行线，中间用虚线连接的地方，标着个小小的桂花图案，和此刻落在他肩上的那朵完全相同。她赶紧移开视线，往办公室走的脚步快了些，钢尺在口袋里硌得腰眼发疼，像在提醒她什麽。

办公室的窗台摆满了作业本，号码布被压在最下面，红色的数字“17”露在外面，像道醒目的标记。宁昭抽号码布时，指尖碰到了本高一的物理练习册，封皮写着“沈竣舟”，翻开的页面上，有个用红笔圈出的错误：“共振条件写错，应为f=f”，旁边用铅笔写了行更浅的字：“知道了”，字迹的笔锋和她小测卷上的签名很像，只是更用力些，像在跟谁赌气。

“拿到了吗？”林昼声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吓得她差点把练习册碰掉。

宁昭把号码布塞进帆布包，拉链拉到一半时，听见高一（1）班的下课铃响了。走廊里瞬间涌满了人，沈竣舟的声音混在其中，很轻，却很清晰：“老师，刚才在走廊看报名表的那个女生，是不是初三（9）班的？”

物理老师的声音带着笑：“是啊，叫宁昭，物理很好，尤其是共振那块……”

後面的话被人群的脚步声盖了，宁昭拽着林昼声往楼梯口跑，号码布的边角在帆布包里硌着後背，像块发烫的钢尺。她没看见，在她转身的瞬间，沈竣舟站在高一（1）班的门口，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到被楼梯转角的桂花遮住，他的指尖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什麽，是那根从校服上勾下来的蓝色线，长度正好能绕手指17圈。

放学的铃声裹着桂花味飘进教室。宁昭把号码布别在胸前，红色的“17”在蓝白校服上很显眼，像道被点燃的信号。林昼声在旁边数她的号码布针脚：“你这针脚歪歪扭扭的，像物理老师画的辅助线，永远没个准头。”

“要你管。”宁昭的指尖戳了戳她的胳膊，却在碰到她校服的瞬间顿住——林昼声的校服袖口沾着片桂花，和她钢尺缺口处卡着的那片完全相同，只是这朵的花瓣没被压坏，还能闻到淡淡的香。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把天染成了橘红色。操场的跑道上，沈竣舟正在练1500米，红色的运动服在馀晖里像团火，号码布“17”随着跑步的动作上下起伏，像个跳动的心脏。他的脚步落在塑胶跑道上的声音，和单摆的周期完全同步，每17步就会擡头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一眼，像在数着什麽，又像在等什麽。

宁昭拉着林昼声往校门口走，脚步快得像在逃。桂花落在她的号码布上，黄色的粉末沾在“17”上，像被涂改的数字。她想起刚才在办公室，沈竣舟问物理老师的那句话，声音里的犹豫像道没画完的辅助线，让她的心跳到现在还没平复，像单摆还没从共振的最大值里缓过来。

校门口的公交站台，37路公交车正缓缓进站。宁昭看着车身上的广告，是市图书馆的新书推荐，《高中物理竞赛真题解析》的封面很显眼，作者的名字和物理老师的名字相同。她突然想起那本辅导书里的香樟叶，叶尖的卷边里，是不是也藏着片桂花？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被时间封存在纸页间。

公交车关门的瞬间，宁昭看见车窗的反光里，沈竣舟还在跑道上奔跑，红色的身影越来越小，像颗逐渐熄灭的星。号码布上的“17”在馀晖里泛着光，和她胸前的“17”遥遥相对，像两个频率相同的振动源，隔着操场的距离，隔着初三和高一的台阶，隔着说不出口的犹豫，在九月末的桂花味里，发出微弱的共振声，却谁也没听见，谁也没回头。

晚自习的台灯亮着时，宁昭把那把钢尺从口袋里拿出来。桂花落在尺子上，黄色的粉末填进17厘米处的缺口，像被填满的空白。她用纸巾擦了擦，缺口的边缘比想象中锋利，不小心划到了指尖，血珠渗出来，落在物理练习册的“共振”两个字上，像个被染红的重点符号。

手机在桌角震动了一下，是林昼声发来的消息：“刚才去办公室交作业，听见物理老师跟高一的班主任说，沈竣舟好像最近总走神，上课总往窗外看，还问起咱们班的事呢。”

宁昭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没回消息。窗外的桂花还在往下落，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想起下午在三楼走廊，沈竣舟的侧脸在阳光下的轮廓，像被精心绘制的图，每个线条都恰到好处，却在她转身时，突然多出道没画完的线，指向她的方向，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被悄悄擦掉。

钢尺放在练习册的第17页，上面的共振曲线被血珠晕得发毛。宁昭的指尖划过曲线的顶点，那里标着“f=f”，公式旁边有个用铅笔打的问号，是她下午在实验室画的，当时没想明白，为什麽频率相同的振动源，反而更容易错过。现在好像有点懂了——就像她和沈竣舟，共享着17这个数字，共享着桂花的香气，共享着对共振的理解，却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连句“钢尺还你”都没说出口，像两道振幅相同却方向相反的波，相遇时抵消，分开後各自震荡，再也找不回原来的频率。

夜深时，桂花的香气透过窗户漫进来。宁昭把钢尺放进铅笔盒，听见楼下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很轻，像实验台的弹簧振子最後一下颤动。她走到窗边往下看，空荡的街道上，片桂花被风吹得滚啊滚，最终停在37路公交车的站牌下，像个被遗忘的标记，提醒着某个没被察觉的瞬间——沈竣舟上车前的最後一眼，其实不是疑惑，而是想确认什麽，只是风太急，车太快，她的脚步太匆忙，让那句没说出口的“是我”，永远留在了九月末的桂花味里，成了只有钢尺知道的秘密。

练习册的纸页被风吹得翻动，停在第17页。共振曲线的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极浅的折痕，像被谁的指尖反复划过，又像被谁的目光轻轻压过，在台灯的光晕里，泛着淡淡的丶谁也没察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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