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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见月(二)
七月初,京郊各大宗室田庄上的春麦已沉甸甸地压弯了腰。
钦天监观测许久,预言至迟五日後,玉京周边必有一场连绵阴雨。
正是春麦熟透亟待收成的关键时期,若误了时令,再遭遇一场淫雨,至少有七八成会霉变腐烂在田地里,甚或颗粒无收。
此时户部仍紧锣密鼓地推行着清田稽户之策,上查不合规制之隐田,籍令归还原主重录田册,无主者划为官田,下查隐匿户籍附籍于豪绅之小民,令其重录户帖按制课税。
如此一来,高门贵族既失田亩,又失壮年劳力,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国祚绵延百馀年,年年施恩封赏,勋爵显贵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兼之各高门巨富累年经营,此令触动成百上千权贵的利益,推行之际,阻力重重。
近来户部与这些高门贵族斗得正胶着,接连几次宸极殿的朝会都议得久,内容无非又是群起攻之,主张废除新政。
崔述重入政事堂後,力主提拔的一批官员,今日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之馀,更以钱粮实册为证,将反对者驳得哑口无言。对手恼羞成怒,转而开始无谓的谩骂攻讦。
宸极殿中喧嚷不休,竟纷闹如菜市。
殿中侍御史上前一步,正欲扬声呵斥,被齐应擡手阻拦。
齐应慢慢将场上诸人嘴脸都看了个遍,才命礼官宣退朝,仍是完全不顾权贵勋臣的涕泣哀恳。
群臣神色各异地退出殿门,有几位皇亲不忿,边走边指桑骂槐,就差要当面唾骂崔述及户部的另几名要员。
污言秽语入耳,崔允望在丹墀前住脚,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被僚属围在中间的崔述。
昔日交情甚密的嘉远侯恰在此时路过,当面冷哼一声:“文亭伯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虽说搬府离家,但到底未经官府,算不得义绝。来日宸极殿里论功行赏,崔公想来也算一等功臣。”
嘉远侯说着先一步下了御阶,崔允望被驳了面子,一时也不欲再留,当即迈大步子往宫外行去。
刚走出两步,崔则急急迎上来,将他唤住:“父亲。”
“父亲,我有事同您商议。”
崔允望放慢步子,与他同往外走去,听他压低声音道:“父亲,您若近来有空,还是早日去庄子上看看为宜。”
崔允望冷嗤一声,并不答话。
“政令初行,正是各家表态的时候,明光殿里都看着呢。”
崔则劝道:“此令由三弟首倡,既然家里不曾与三弟彻底恩断义绝,便不能反对此令,否则终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若早晚都要投诚,父亲还是早些行动为妙,趁早催着将庄上的粮都收了,到户部上交田契。”
崔允望沉默半晌,方说:“咱们家这些行当做得并不多,不过是怜小民赋重,接受了部分投献以便其避税而已,本也没多少逾制的田亩,交便交了,不像旁人家要脱一层皮。只是若巴巴地交了,朝中这声势浩大的反对阵营,恐又要视你我二人为眼中钉了。”
“父亲晨里走得早些,或许是您不愿与母亲谈及三弟之事,母亲迫不得已早间来找我相商过。”
崔则将韦湘的意思转述:“母亲的意思是,血脉相连,咱们家总没法真正与三弟割席,这田契交与不交,一路行来,我与父亲这眼中钉肉中刺当得也不少了,终是避免不了的事。但这等关头,家里总不能帮着外人伤他的脸面,以防被外人揪着错处,又给他添一处不是。”
崔允望长吁一口气:“这孽子,崔家真是欠他的。”
“此事本不该劳动父亲,当由儿妇前去料理,但毕竟是家中大事,还是父亲做主为宜。平素专事管田的刘管事,早间已先派过去了,此人可靠,父亲可放心用。”
知他心下已然同意,崔则催他快行:“我来时特地乘小车来的,正停在景运门外,父亲此行宜掩人耳目,便暂且与我换车一用。待回来时,父亲也尽量低调交契为宜。”
“几百双眼睛盯着,怎麽可能低调得了?”崔允望拂袖而去。
崔则回头看了一眼,崔述被簇拥在人群正中,身侧皆是他近来大刀阔斧极其强硬地提拔的一批官员,因有齐应大力支持,对此连吏部几乎也插不上什麽话,只好明里暗里地骂他刚愎自用狂妄自大。
此等讽议之声甚嚣尘上,但崔述似乎并不在意,并不设法弹压,甚至连雪片似的弹劾折子都未曾拦一拦,由着通政司如数递进了明光殿。
崔则再多看了一眼,才沿着御阶往下走去,回到值房办公。
近来他也公事繁冗,忙活了一整日,至天色黯淡下来,才收拾好案牍回府。
坊门将闭,时间紧迫,但他与父亲换了车驾,崔允望的马车要宽敞得多,不好自他平日常走的小巷中穿行,只好沿着宽阔的嘉定大道一路往南。
略觉倦乏,他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但满脑子都是公事,如何也静不下心。
正迷迷糊糊间,箭矢破空之声凌空传至,崔则受惊,侧身避过数箭。
箭雨过後,以黑布遮面的伏击者一跃而出,将马车围困在中间,与随车的护卫近身肉搏起来。
护卫尽力拦截,但对方身手极佳,且出手狠厉招招毙命。见绝无与之相敌的可能,崔府护卫放出鸣镝,意图引来城中禁军。
鸣镝升空,崔则看好时机,跳下马车欲奔逃而去,伏击者再度追至,凌空一斩,生生将车驾拦腰劈成两半。
大刀挥至,冷硬寒光与月光一并追至,崔则自破损的马车上掰下一块木条,反手格挡住大刀,然而木头到底比不上削铁如泥的大刀,肩上登时见了伤,当即痛哼了一声。
蒙面壮汉拔出嵌进木块的大刀,正欲再次挥刀砍下头颅,恰见崔则仓皇回头看来,不由一愣,手中的大刀便缓了两息的功夫。
就在这空当,一支弩箭急射而至,大刀被猛地击偏,“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未闻人声,而箭已先至,正是王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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