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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风
夜风入帘,竹影潋滟,兰沅卿回得屋中,才觉出些倦意来。屋内灯火极静,隔着薄纱,光线温黄如豆,照得她半面青丝宛如沉墨。
婆子们守在廊下,不敢擅动,药盆早已温着,铜炉里也熏着许大夫特调的调气香。
她坐到榻前,慢慢挽起裙角,露出那只微肿的脚踝,薄靴一解,白袜半褪,已见得关节处隐有青痕。
覃淮手中托着瓷盅,站在一旁许久,此刻低声唤她:“水也兑好了,我来替你上药。”
这样的亲近于兰沅卿而言并不是什麽稀奇事,这些年覃淮给她上药还少吗?她早也习惯了。
故而眼下只略略偏首,轻“嗯”了一声,便任他屈膝坐于脚边。
他手指极冷,碰到她脚腕那刻,她却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覃淮垂眸,神情更是凝重几分,一边替她褪下绣袜,一边缓缓揉按,眼尾一丝冷意淡淡漫开。
“怕是又伤着了。”他说时嗓音极低,满是自责。
兰沅卿本也疼得厉害,只强自忍着,此刻听得他语气压着,便仿佛不疼了似的。她微笑道:“惯了,走远一点就这般。”
覃淮却不语,只捧着那瓷盅,轻轻蘸了些药膏,用指腹一点一点揉开去,手法极熟练。
一时间,屋中只馀香雾缭绕与他指尖轻触的微细声响。
兰沅卿看他神情凝静,心中却忽地浮出方才自家外祖父最後那句“老了,乏了”。她抿了抿唇,过了半晌,才忽轻声道:“淮哥哥……”
覃淮应了一声,却未擡头。
“你有没有觉得,外祖父方才,是在岔开话题?”
覃淮指间顿了一顿,擡眼看她,半晌,他才慢慢开口:“阿公自有他的章法,兴许——这一桩案子,本就没咱们想得那般复杂。”
说罢,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又或者……”
兰沅卿眸色微敛,望着他眼底的那点迟疑未褪,声线却依旧柔和:“‘又或者’什麽?”
见覃淮不答话,她微微偏了偏头,像是要再问——可那话刚至唇边,覃淮却忽然笑了一下,低头轻吹了吹她脚踝那一点药膏未干之处,轻轻道:
“咱们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扬州也常住过一年,只是苏州你我都没好生逛过。”
他不着痕迹地岔了开,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我从前只在书册里读过,说这苏州城中绣市最是有名,绫罗锦缎皆是妙绝,连官中礼服都要来此取样——”
“还有那虎丘丶山塘丶枫桥夜泊之地,旧日曾有画工描了十二景图,传得人神往。”
“待你将脚养上几日,我带你一一去瞧。”
兰沅卿听他说得悠然,嘴角却只是淡淡一动,并未立时答话。她低头看着他捧着自己脚踝的那双手,指节分明,指腹微厚,带着细细的茧痕,却下得极稳极轻。
她知他是存了心思的。
这般刻意轻巧丶这般不着痕迹的转话……覃淮向来不惯回避之人,如今竟也避起了锋芒,可见那话里那事,是真的不能深究。
半晌,她眸光才缓缓落回他脸上,睫羽微颤,如欲言又止,却终是只轻轻一笑,道:“你从不爱逛市肆,如今倒要与我去看绣坊丶游山塘……这法子倒新鲜。”
罢了罢了,他们既然都不想让她沾染上,她自然也就乖乖听话,将嘴巴闭紧的好。
覃淮眼底掠过一丝微光,仍不擡头,只道:“若是陪你,便不觉烦。”
兰沅卿微偏头,眉心一动,她手指蜷了蜷,垂眸掩住眼神,语声软下来:“苏台旧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可我听外祖父讲过,那西子之名,其实原也系在姑苏。”
“这世上多少风流旧梦,终归还是要亲眼看一遭,才知是真是假。”
说罢,她仍觉不甘心,故擡眸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温凉如水,忽又笑了笑,低声续道:
“我素来记得一段旧话,讲的是楚王筑台请宋玉赋风。”
“彼时秋寒已重,宋玉言‘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王问‘何谓风?’宋玉却答:‘衆人之风不过耳目之娱,唯帝王之风,起而万象动。’”
她说得极慢,像是怕夜色太静,惊扰了什麽旧事。
“风自青苹起,本无意伤人,只是有时也未免裹挟草木丶摧折林枝。”
她微顿,望着他,眼中光色波动,终是轻声一句:“若有一日,你我皆身处风中,亦如那苹末微草,是否也会随风而摇,不得自持?”
这话说来绕远,实则分明是借那‘风起青苹’,问他将来若涉风波,是护她在旁,还是抽身自持。
覃淮手中动作微滞,药膏在指腹化得微热,他却仿佛未觉,只低头将她足背轻轻覆好,沉默良久。
他当然听懂了。
兰沅卿这一番话,既不尖锐,也不软缠,却句句嵌骨。
她不明问他会不会弃她于局外,却拿这“帝王之风”做引,叫他自己去思量那风从何来,势往何处。
他眼中神色晦暗,终只是低声道:“苏州的风,多是湖上来的,带着水气,也带着旧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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