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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未过多久,她便早早回了府,脚步轻快,裙裾仿佛还沾着外头初霁的阳光。
顾长安小心捧着一个描金漆盒,轻手轻脚地在书房案前摆下。
“姑娘今日兴致颇高,”顾长安垂首回禀,声音平稳,“与赵家小姐所谈,皆是些时兴的珠钗式样丶新开的香粉铺子,还有……赵小姐家新得的那窝雪白滚圆的狸奴。”他顿了顿,补充道,“旁的,半句都无。”
谢执的目光从堆积的公文上擡起,落在顾长安脸上。
今日窗外的天光似乎格外清透,檐角残雪映着日光,细碎地折进窗棂,在木案上投下几道暖融的光斑。
那光仿佛有温度,一点点渗入他执笔微凉的掌心,连指间搁着的檀木镇纸都似带了股子润气,不再冷硬。
“姑娘说,是在漱玉轩里偶然瞧见的。想着大人近日案牍劳形,便买了来。”他稍作停顿,似乎在回忆谢昭当时的神情语气,“姑娘还说……盼着大人得闲时,能与她同用这一方新砚,随意勾画几只憨态可掬的花猫儿给她瞧。”
说罢,他又将那封系在漆盒上的小纸签递过来,字迹娟秀,末了落着一个俏生生的“昭”字。
谢执的指尖,比意识更先一步,轻轻拂过漆盒光滑的边沿。他打开盒盖,一方墨色温润的砚台静静躺在锦缎中。砚台一侧,精雕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执”字。
他缓缓摩挲过那字,心口都像被什麽软绵绵云絮轻轻包裹住,透着令人四肢百骸都松弛的暖意。他沉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过分汹涌的甜意,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一个愉悦非常的弧度。
“……好。”
只要她在他身边,叫一声“阿兄”,笑一笑,撒个娇……他这辈子还要什麽呢?
旁人,旁事,旁的念头……都不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将砚台从锦缎中取出,指腹再次眷恋地滑过那个“执”字,才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入书案最上层的抽屉里。又将那枚纸签轻轻叠好,放进怀里,指腹还在衣襟处摩挲了许久,动作轻缓小心,像生怕把那一点甜意给压皱了。
自此之後,谢昭出门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有时是去城郊新开的梅园,与晚音踏雪寻梅;有时是流连于朱雀大街的琳琅铺面,挑选些精巧的珠翠胭脂。每一次,夏枝与顾长安必定寸步不离。
谢执从不追问细节。她想去,他便允。
她的要求,也变得琐碎而鲜活。
或许是晚膳时,她咬着筷子尖,眼神亮晶晶地提起:“阿兄,听说东街酥玉坊新出了梅子馅儿的果子,酸甜口的,晚音姐姐说好吃得紧呢。”
话音未落,又像忽然想起什麽,托着腮,语气里带着点向往:“对了对了,前日路过云裳阁,瞧见里头挂着一件雪青色的披帛,滚边是银线绣的云纹,说是又轻又暖……”
又或者,是午後在暖阁看书时,她拈着块点心,状似无意地念叨:“听夏枝说,南边新来了批商船,带了些南海的软糖,说是用椰汁和什麽果子做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跟咱们京里的都不一样呢。”
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里不过是娇娇惯惯的小性子,唯有谢执,将这些细碎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视若圭臬。
不管他府外事务如何繁冗,哪怕回府时已是深夜,那些被她提及的物件,总是一样不落地出现在她的妆台或案头。
新鲜的梅子果带着采摘不久的水汽,被油纸仔细包好,打开时清甜的香气扑鼻;南海的软糖装在琉璃小罐里,揭开软木塞,椰香混着果香便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而那件雪青银纹的披帛,更是被妥帖地装在锦盒之中,递到她手上时,锦盒外壁还带着冬夜特有的微凉。
谢昭每一次接过,总会弯起眉眼,颊边漾开纯然欢喜的笑意,甜甜地说一句:“阿兄最好啦!”他便觉得再折腾,也值得。
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回了从前。
谢昭还是那个心思单纯丶满心满眼只有兄长的妹妹,出门的兴致来得快也去得快,更多时候,她都是待在府里陪林氏,或是在後园里,与夏枝追逐笑闹,清脆的笑声能惊起枝头栖息的雀鸟;又或是在他书房外的廊下,抱着一只暖手炉,安静地候着,待他搁下笔,便立刻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眼睛亮亮地央求:“阿兄忙完了麽?陪昭昭说会儿话可好?”
连沈家的消息都问的少了。
顾长安回禀时,语气里也带着点笑意:“小姐这些时日,很是亲近夫人。几乎日日都要在夫人院里待上一两个时辰,陪着说话丶读诗,有时还亲手给夫人梳头。”
听着这样的话,谢执目光落向书案上那方砚台,唇角那点温和的笑意一丝丝泛上来。
——
腊月将尽,府里上下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外头巷口已有孩童成群结队跑着放炮仗,笑声脆生生的,街面上张灯结彩,红绸子和剪好的窗花一摞摞往府里擡。
府内早已忙作一团。管事们步履匆匆,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清点着送往各府的年礼;库房外车马络绎,满载着预备打赏的锦缎银钱。
暖阁里,炭火融融。林氏正陪着谢昭挑选新年用的绸料首饰。小姑娘兴致勃勃,一会儿嫌料子颜色太素净,一会儿又嚷着要选雪白的狐裘来配新做的衣裳,眉眼间带着娇憨的任性。
“瞧着这几日怕是要大冷,”林氏瞧着女儿鲜活的模样,心也跟着软了,亲手替她理了理颊边垂落的碎发,转头吩咐婆子,“把选好的料子赶紧送去裁衣房,仔细着做。”
谢昭垂着眼睛,任由她理着鬓发,唇角抿了抿,忽而轻轻握住了林氏的手。
“娘别总顾着我,”她语气温温软软的,像在撒娇,又带着点小女儿特有的黏糊劲儿,“您也要顾惜自己身子,该歇就歇……娘亲好好的,女儿在外头,心里才踏实。”
林氏听得一怔,下意识问:“在外头?你顶多也就出去逛逛……”
谢昭像是被这句逗乐了似的,擡眸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娘亲别多想……就是想着过了年,我也要长大些,总不能事事都赖着娘亲。”
这话轻飘飘的,她还顺势将头往林氏肩头轻轻一靠,话里话外却叫人听着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林氏心头倏地掠过一丝不安,正待细问,谢昭却已松开了手,起身替她仔细理好微皱的衣袖。指尖在那光滑的锦缎上流连片刻,仿佛要将那一点暖意牢牢刻进心底。
屋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廊下红灯笼摇得细链叮叮作响。
谢昭回头对林氏福了福身子,软声笑道:“娘在这儿等我,我去瞧瞧阿兄,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拢紧披帛,身影轻盈地没入廊下渐起的寒风中。
林氏望着女儿的身影被廊下摇曳的灯火吞没,心头却不知怎的,蓦地浮上一丝说不清的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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