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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出药师殿,钟声便自远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随之可闻的诵号之声、木鱼笃笃之声亦不绝于耳,想来是坐忘台那边的论禅大会将要开始了,不少香客匆匆往那边去。
谢寻微跟在周放鹤身侧,自参天松柏枝叶间隙中洒漏的寸缕阳光落在她微微褐色的发际,像紫毫沾金墨勾勒出的摹本,灵动而美好。
她一蹦一跳,踩着地上斑驳的光影,一双鹿目时不时望向周放鹤,问道:“寺庙的斋饭都是青菜吗?会不会…嗯…不太好吃?”
“出家人食素是惯常,但菜品其实并不单一。”周放鹤沉吟了一下,讲道:“譬如说‘碧涧羹’,是以荻芹取根、赤芹取叶,入水焯过后再以茴香渍之,食之馨香而非清淡。再譬如‘梅花脯’,虽无肉糜,是以山栗、橄榄薄切而成,但二者同食隐有梅香。故而斋饭虽皆为素菜,但其实也别有一番风味,并不难吃。[1]”
“那平日里除了吃斋念佛,你都做些什么呢?”谢寻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种种花、养养菜,听山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撞在悬铃上,有时我嫌日子过得太慢,就把自己关在禅房打坐,可有实我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一日三时都跑去佛前,给三千明灯续上烛火。”周放鹤却耐心的一一作答。
“那会不会觉得太过单调乏味呢?”她歪头,像是设想了一下。
隔着一方白纱,他眼里的神色都被掩却。她看不清他是喜是悲,更不会知道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被成日囿困在这一方天地里,该是何等的孤单。
“单调乏味吗?”周放鹤挑挑眉,道:“春有春花簌簌,夏有飞瀑悬天,秋有橙黄橘绿,冬有雪舞回风。长风一吹,便可闻四时花香。我既可采菊东篱、放马南山,亦可以倚窗等雪、空坐一冬。这样的日子有何不好?”他微微扬起嘴角,如话家常,好像这样的寂寞当真是一桩佳事,可谢寻微却平白在字里行间听出一点苦涩来。
周放鹤轻轻垂下首,缓缓道:“我还会练剑。”风吹袖动,鼓吹起他的宽袍,他单薄的站在风里,却更像带了点安然自若的意味。禅堂草木、修竹翠影、青灯古佛,都与折败于他一身的寥落里,这不是贴合禅意,他才是禅意本身。
他微微仰起头,覆于眼上的两道缎带飘然于风中。抬手遥遥一指,轻轻说道:“就是在那儿。”
谢寻微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如黛的两撇青山,像泛舟齐棹,于无垠碧江澄川之上荡开的一道痕波。长天、白日、青山、绿水,几混与一色,澄如宝镜的汜水倒影出一架凌空而设的飞桥,桥的那端,一座塔耸立在山顶,直逼飞云绝巅,若不眯眼,恐怕难见其貌。
她万分讶然。
周放鹤则继续讲道:“那有一棵千年古柏,古柏后设有一处登云高台,名曰‘临仙台’,传言天上谪仙贬入尘世,抑或凡人羽化登仙,皆要经由此。”
谢寻微闻言,惊奇道:“那你可曾见过仙人临世?”
听此一问,周放鹤脚下微微一顿,摇摇头,淡淡开口:“不曾见过。”
浮图塔临仙台,既无谪仙临世,又无人羽化登仙,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少年,悲哀又孤寂地在那里舞剑。
一剑便是四载霜寒。
先人望北极中大星,揆度璇玑径二万三千里,周六万九千里,方知物有朝生暮获。[2]那么他呢?又因何如斯,在如此寂寞中周而复始。
槐松冠盖、佳木葱茏,青石铺就的一条甬路被香客反复踩踏过,已然磨得浑圆透亮、光洁如镜。谢寻微跟在周放鹤身后,行过一扇月洞门,绕过三三两两的禅房,才是五斋堂。
不同于罗汉堂和客堂,它修建在一隅偏安之地,平日里也不做公用,仅供寺内和尚用餐,此际未到午膳时间,所以堂内除去几位斋厨并无他人。细碎的阳光自四幅对开的菱花轩窗斜斜投入,落在“嚓嚓”切菜的刀背上、“咕噜”冒泡的热汤里,灰衣僧袍的僧人似是经过过明确分工,各司其职。
堂内氛围一片和谐静好,比起香火长续、诵号声声的神佛宝殿,此处似乎才更像一方极乐净土,或许不必焚香供花,行、住、坐、卧,心念神佛,无处不适修行。
二人自正门进入,周放鹤却没做停留,只同所遇的几位沙弥合掌行过礼,便绕过前堂往后院去了。许是堂内燃火点灶的缘故,一进后院顿觉清凉。
院内黄石叠置,青石板路延伸处,香炉兀曳出一径烟白的香火,梵音泠泠、笃笃,足可净心绪、涤杂音。三五僧人以银铜沙罗盆器,执杨枝浸以香水,于房前梁下洒浴,日光将身影虚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人恍有观音临世、亲蹈凡尘驱邪散恶的错觉。
栝柏椿松下,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南北东西四面各设一石凳,谢寻微跟着周放鹤坐在石桌前,这方看清桌上所刻的纵横十九格,黑白两子交错,已是难分胜负的局面。余下云子被收在手边的两坛青花山石圆罐里,白子晶莹如玉、黑子犹若点漆。
谢寻微小心捻起一颗白子,日光下隐隐可见蜜黄之色。
周放鹤摸索着提起茶壶,斟上两盏放于桌上,温和一笑,问道:“喜欢弈棋?”
将玉子放在掌心,触感有一点冰冰凉凉,谢寻微摇摇头:“不是很会。”口中说着不会,却大有纵横捭阖的意思,她扬袖一拂,将棋局打乱,顺势落子在盘,起手便下在了天元位。
周放鹤微微一笑,言道:“殿下,入界宜缓。”
谢寻微错愕两秒,怒道:“你看得见?”
“看不见。”周放鹤侧了侧头,道:“但听得见。”
“这棋盘纵横交错,横竖各十八格,合计三百六十一点,你是如何听得见我这一子落在何处的?”谢寻微讶然道。
周放鹤不急着回答,歪了歪身子,将头倚靠在一旁的菩提树树干上,轻轻执起盛茶的陶盏,分明看不见,却向青天白云举了举杯,似笑非笑道:“大师,她该不会是你找来的帮手,方一落座就搅乱了你必败的一局棋。”
谢寻微原本低着头,在研究他到底如何听出来方位的,这一句“大师”、“帮手”、“搅局”,让她下意识猛地抬头去看。
自黄石叠挡的假山后,一灯大师领着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沙弥走过来,对着周放鹤和谢寻微微微稽首施上一礼,朗声笑道:“小友啊小友,老衲不过往坐忘台去,途径此地,你这双耳朵怕是能听千里……我一个出家人,怎敢妄打诳语,输便是输了,岂会有赖账不认的道理?”
谢寻微起身还施一礼后,才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大师。
其年过七旬有余,微微弓背,眉须尽白,眼窝深陷,眼尾叫年复一年的光阴叠上了厚厚的褶子,眼里却无半点浑浊之意,反而带着洞察万物的清明,那样一双善目,看过了便会明悟“润物无声”的含义,饶是不信神佛,此刻也难免心生敬意。
正待她一时局促,不知如何应对时,一旁的周放鹤敲敲杯壁,幽幽开了口:“哦?出家人不打诳语?那先前输给我的一百五十九次,怎么有七八十次大师都以讲经为由遁走,余下七八十次虽未临阵脱逃,但都先后被人意外搅散了局,这不是赖账不认?”
他搁下杯盏,又慵慵抬腕,信手一指一灯大师旁边的小和尚,道:“了尘,你说有是没有、是也不是?”
被点到名字的小沙弥方欲开口,叫一灯大师一记爆栗敲得缩了缩头没敢出声,只摇摇头,两掌合十,小声空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谢寻微的眉毛不由自主的跳了跳,面前这个信口开河,输了耍赖,还有点“仗势欺人”嫌疑的白胡子老头,当真是坊间以德高望重、佛法精通,被广为传颂、进而备受尊敬的相国寺住持一灯大师?
满口无牙的一灯大师,一把年纪叫人揭了老底,还要赔笑,看起来颇为心酸,又有点好笑,“小友你还真是……一杆唇枪不输往日……下次、下次老衲一定竭力赢你。”
他显然不愿再讲此话题,于是话锋一转,便朝谢寻微颔首,问道:“这位小友瞧着面生,但眉眼间又恍惚是老衲旧识,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女公子?”
“大师,竭力无用,竭力我也未必会输。”谢寻微思量再三能不能说起身份,周放鹤已然悠悠然开口,替她答道:“是东朝青宫的一颗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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