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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霍氏一族千馀条性命,可偿得了先皇後的血债?”半晌後,她终于开口,语声从容而镇定,字字清晰。曾经那个稚气天真的孩子,如今终于像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那般,平等而直接,了当地出声质询。
——家门巨变,举族株连,原来惊逢巨变,足以让懵懂无知的孩子,几日之间迅速地长大。
而那厢,二十六岁的大汉天子,却是许久许久的默然。
沉默了良久之後,他的声音才有些轻低响了起来,怅痛里杂了一丝难掩的柔和:“朕曾答应过,若受人欺侮,一定会护她周全。”
仿佛对她话语间的冷淡质问恍若不觉,只是自语一般道出了许久年前的一个承诺——那个时候,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心底里暗暗起誓,一定要待她好,守着护着珍视着,予她一世安然无忧,那怕,那怕用自己的性命。
谁晓得……最终,竟是那样眼睁睁看着她那般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留下未足月的稚女……
那个女子,十五岁时无怨无悔嫁他为妻;十六岁时,怀妊十月为他生下了长子阿奭;十七岁被他立为皇後,却处处俭素,如履薄冰,唯恐给他添了丁点儿负担,又体怀入微,日日亲自下厨为他作羹补养……十九岁,就那样刚刚为他诞下女儿後被人鸩杀在了他的宫中,死状凄惨,终不瞑目。
呵,就是为了这一顶凤冠,这一个後位!
他待她有多深的情份,那时便有多少愤怒,那个时候冠弱年纪的少年天子恨不能单枪匹马,提剑闯上霍府,杀了霍氏满门,人人挫骨扬灰!
“所以,在那个时候,陛下便开始筹谋复仇了?”十七岁的少女闻言,仿佛不为所动,语声仍是平静,甚至不带多少情绪。
“是。”他顿了瞬,而後缓缓应道。在很早便布好了自己要步的每一步棋——早在见到霍家的女儿之前。
“呵……”话音甫落,她竟莫名地轻声笑了起来,语声清脆盈耳,但此刻响在旷静的殿室中,却是带了些凄凉。
那一年初见时,跽坐在喜榻上少女不满十三岁,精致无瑕得仿佛一尊的瓷玉娃娃,天子耐心安抚,温声问询:“是因这生辰,所以闺名才取作‘成君’?”
那一天她百无聊赖坐在窗下看着天发呆,在他进来时,僵着腿脚险些跌跤,他神色关切地扶着她站定,耐心地俯身替她揉着膝头散疼,知她嗜甜,竟是特意带了南越献纳的石蜜来哄她开心。他揉着她的小脑袋宠溺道“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那一回七月七,她平旦早起,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糟践了上百根缯丝,只为替他合一条五色缕福,却沮丧于手艺粗陋,在他来时怎麽都羞于现丑。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将秀颈匀白的手腕伸到了她面前:“那,便替朕结上罢。”
…………
甚至月馀之前,就在这座椒房殿中,就在这间寝室中,就在这扇西窗下这张文贝曲几旁,他还那般耐心温和地叮嘱她橘酢性凉,多饮伤身,应配上蜜糖用。然後仔细地替她安排好去宜曲宫避暑的行程,先言政务繁冗不能伴她同去,而後温和地催促:“若去得晚了,只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得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呵——就是这般一个温和耐心,体贴妥帖,永远无奈而宠溺地纵容着她的丈夫呢!
如今想来,分明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她的阿母种祸于先,她愚行在後……霍氏走到如今地步,果真是咎由自取呢。
因为她姓霍,所以就必须为许平君的死负责……既种了因,那如何逃得过果?
室中又是静了良久,仿佛前面的两个问题耗了毕竟太多的心力,所以一时间双双语凝。
“所以,这四年来陛下待霍成君的种种,皆是虚情刻意?”最後的时候,她擡眸定定看着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眸光犀锐,字字清晰。
那个曾经懵懂的孩子啊,竟有一天会这般说话……何等冷静,又何等决绝!
天子闻言,缄口默然,良久无语。
“日後,你会迁往昭台宫,此生……永不复见。”所以,那些事情,都已没有意义了。
最终他只轻声道,而後淡淡垂了目,掩去眸间所有情绪。
霍後立五年,废处昭台宫。——《汉书·宣帝纪》
…………
椒房殿又一次空置了,之前的三任主人,上官氏已为皇太後,迁入了长乐宫,许皇後已薨,而霍皇後……或许说庶人霍氏,迁进了僻远的昭台宫……此生都不会回来了。
“唉……”小宫婢打理着西窗下文贝曲几上的灰尘,轻轻叹了口气,轻低呢喃道“昭台宫那边,也不知……不知殿下她熬得过几日”
历朝以来,废居冷宫的皇後,其实多半是没多少时日好活的。不必明面上赐死,只需在饮食用度上苛刻些,便能生生磋磨得人渐殒了性命,真正杀人不见血。
说起来,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呢……她神情间有些不忍。那位主子虽一向娇气了些,但待她们这些宫婢侍儿从来很少责罚,从不会乱发脾气,好伺候得很,反倒是赏赐一向十二分大方,价值千金的玉臂钏丶金雀搔头丶琉璃珠,时常随意分赐。那些物什,单单一样儿,便是他们这些人几辈子的用度呢。
想想,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年纪,就枯闭于冷宫……而且,或许不久就要丢了性命。
想想昔年那张一眼惊艳的丽质容颜,有些同情道。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一位皇後殿下,根本天真懵懂,什麽都不明白啊……陛下也当真是决绝呢。
郑女官刚刚进了内室,正听到小宫婢的呢声自语,神色却是微微一怔——原来,旁人都这般看的呢。
她心底里微叹了一声……若当真决绝,怎可能网开一面,留她生路?怎麽可能亲自吩咐了昭台宫那边的用度饮食?又怎麽可能允了那个唤作莺时的婢子去侍奉旧主?
他希望她活着,能好好地活着。
自霍氏之乱後,朝野之中新进的权臣多少人皆是昔日扳倒霍氏的中坚,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霍家的罪女如何处置……斩草除根,方是上策。
但最终,他却是顶着朝堂压力,乾纲独断,全了一已私心。
五载谋划,步步为营,最终成功诛灭外戚,重掌社稷的天子。谁能料到,那般算无遗策的人物……最终,却漏算了自己的心意呢?
年近半百的老宫人无声地叹息,而後目光静静打量这座清肃冷寂的旷静宫殿……这椒房殿,只怕是要空置许久了。
※※※※※※※※※※※※
後记:
十二年後,霍成君自昭台宫徙云林馆,乃自杀,葬昆吾亭东。
又五年,汉宣帝刘询崩,与恭哀皇後许氏平君同葬于杜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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