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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绥闻言,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後微微弯唇笑了笑:“陛下对阿绥,当真……倾心信任麽?”
床榻上的病弱青年因着这句话,蓦地怔了一怔。
“那,陛下可否同妾坦言……洛阳城郊三十里那户崔姓人家,究竟藏着什麽?”她静静与他对视,字字落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而榻上的天子,神色罕见地惊诧了一瞬,而後渐渐静默了下来,唇角有着僵直地抿成一线。
“当年皇长子其实并未夭折,而是被悄悄送出宫,养在了洛阳乡里——陛下这一步暗度陈仓,当真高明。”她回想起自己半年前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愣愣在庭中立了半晌的情形,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阴氏大约不会知道,陛下是那个时候觉察了蹊跷,从而对她生了疑心罢。”
——或许说,是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生了疑心。
毕竟,将他一手养大的“母後”原是仇雠,而他十四岁一见倾心,视作发妻的皇後竟在暗中谋害他的子嗣……所以,这世上,他便谁也不信了。
所以,锁死了皇长子的消息,处处提防着外戚宫妃暗害……刘肇,你疑忌的人,包括我在内,不是麽?
“而永元十四年,陛下病重那一回,是担忧自己时日无多,而身後阴氏外戚会借机揽权,重演当年窦氏当年的故事。所以废除阴氏後位,又重创阴家,原本就是势在必行的一招棋……妾,只是将现成的证据与契机送到了陛下手中罢了,对麽?”她条分缕析,透辟明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添了些讽意,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
“至于後来,一向清心寡欲的陛下,频繁临幸宫婢,是因为……洛阳城外的那个孩子,重病了一场,落下了残疾罢?”
“朕,需要子嗣。”半晌之後,他终于开口,目光清明,声音虽有些低弱,却利落斩截得不似一个重病之人。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邓绥却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明润一如当年。
刘肇怔了好一会儿,而後自嘲地笑出了声“原来,朕终究都不曾看懂阿绥呵……”
邓绥静静看着眼前病笃的丈夫,眸光沉凝了下去,神思有些恍然——她,又是几时才看懂了他?
这个人,她喜欢麽?
这十年间,她曾一遍遍自问——当然是喜欢的啊。
自十三年前起,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天子的介入——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聪慧却也笨拙,她学得会琴棋诗书,针黹女红,却从不知道寻常女儿家要怎样才能讨一个男子喜欢。
所以,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投其所好她知道他自幼体弱,所以她看医书学按跷;知道他口味清淡,所以她习烹饪时花了许多心思;知道他与生母离心,所以他不缺人讨好献媚,却需一份温暖而知心的陪伴……
而後来,她果然以此得了他的心,他的情。
是啊,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这些都是真的——可,十年情份,朝夕相伴,那些细琐点滴,那些温情缱绻,却又是作假不成?
因为动了真心,所以……才会伤心呵。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曾许多次地想过一生照料,相扶相守的丈夫——所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弃。
邓绥,骨子里其实是个十二分犟性的人呐。
刘肇终究是听明白了,病榻上的青年半晌怔愣,许久之後,却是径自静静地阖上了眼……
“朕从来都知道,阿绥是个有大志向的女子……”过了良久,病榻上弥留之际的天子重新开了口,有些落寞地笑笑。
她闻言,似乎并不太意外,只眸光凝了一瞬--她……有大志向麽?
呵,最初的时候,那个居家读书,被母亲戏称做“诸生”的邓绥,志向便是熟悉朝局,通晓政务,好成为阿兄的臂助,保得邓氏门庭声名不堕。
而後来呵……待手执御笔,代行天子之权。蓦然间发现曾经那些自己需步步为营,费为心血,甚至付出身家性命才能换到的东西,如今便在她手中这支御笔的点折勾画丶一字一言间。朝局更变,如此容易。
原来,权掌江山,总揆社稷是这样的感觉呵……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前途生死丶一个家族的兴衰枯荣,一方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也正因为手掌着这样决定天下人命运的权力,所有便有了让整个天下顶礼膜拜的资格。
翻手为云覆手雨,如此轻易。这样的至尊与权望,一旦日久,一旦习惯……便会成瘾,便会恋栈,然後再难放手。
元兴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刘肇崩逝于章德前殿,时年二十七岁。
※※※※※※※※※※※※
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元兴元年十二月辛未夜,即皇帝位,时诞育百馀日。尊皇後曰皇太後,太後临朝。--《後汉後·孝和孝殇帝纪》
二十六岁这一年,邓绥以皇太後之身临朝称制,其後辅政十有六载。
其在位十馀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朝野安宁,贤德见称。
而邓氏一族,亦因之而光前裕後,门庭鼎盛。太後之兄邓骘自虎贲中郎将迁任车骑将军丶仪同三司,未久,拜大将军,权重朝野,位极台辅。
岁月辗转,世事迁流,多後之後,已愈不惑的邓绥在一衆宫人随行下,乘玉辂到了一处宫殿前。
“嘉德宫”三个髹漆朱字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看着竟有些陌生。
为什麽竟莫名想来这儿呢?--辅政多年,刚明决断的皇太後,罕见地有一丝丝迷惘……
这座宫殿,空了已近二十年。
她在宫人服侍下踩着踏石下了车,而後摒退了衆人,独自迈步进了殿中--
虽然一向有人悉心照料,但一殿花木没了主人,仿佛就少了许多生气似的。庭中几株参天的高大柿树,又是初冬时节,挂了满枝繁果,一个个红彤彤,晶莹剔透的漂亮……
她微微仰头,暮时明红色的夕阳自树枝细杪间丝丝缕缕地照到脸上,让人有一霎时的眩晕,仿佛就在这样刹那的恍然间,有一声少年微微带笑的语声--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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