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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的名字（第1页）

第二十八章：他的名字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丶低沉的嗡鸣，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丶被厚重窗帘过滤得模糊不清的车流声。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弥漫在空气中，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变得粘稠而缓慢。

莫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秦阳被约束带轻轻固定在床沿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或许是有力的，如今却只剩下嶙峋的骨节和一种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安静地蜷缩着，像沉睡的丶易碎的鸟雀。

这段时间以来，莫朗坚持着一项新的仪式。不再仅仅是喂药丶擦拭丶记录生命体征这些必要的护理。他开始更加执着地丶却又极度轻柔地，将那个被尘封了太久的名字，重新编织进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阳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麽，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和耐心，“今天天气好像不错，虽然有点阴，但没下雨。”

没有回应。秦阳的眼睫一如既往地低垂着，掩住了那双曾明亮过丶也曾破碎过的眼睛。他的呼吸轻浅，胸膛只有微不可察的起伏，整个人像一座被风雪侵蚀了千万年的雕塑，凝固在自我的深渊里。

莫朗并不气馁。他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擦拭着秦阳的额头和脸颊，动作熟练而轻柔。“阳阳，稍微擦一下，会舒服点。”他继续说着，语气平常得像在聊最普通的家常，“护士说下午可能会送新的水果来，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挺喜欢吃梨？”

这句话尾音落下时，莫朗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变化。

秦阳放在他手心之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动作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沉睡中的无意识痉挛。但莫朗的心脏却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那只手，等待着。然而，那细微的颤动过後，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是错觉吗？莫朗不敢确定。长期的陪伴让他学会了不轻易燃起希望，却又无法彻底掐灭那一点点从灰烬里试图复燃的火星。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完成护理工作。然後，他再次握住了秦阳的手，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腕间，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脉搏。这跳动是他与这个世界尚未断绝联系的最直接证明。

“阳阳，”他又唤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更复杂的东西，或许是期盼，或许是恳求，又或许只是日复一日积累下来的丶沉重的温柔，“我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莫朗以为这一次依旧不会有任何不同，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始阅读日记时，他看到了。

秦阳的瞳孔，在低垂的眼睑下，极其快速地颤动了一下。就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石子打破了沉寂，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紧接着，那涣散了太久的目光，似乎尝试着凝聚起来，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气，很快又散开了，但这一次，莫朗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那是一种……试图聚焦的努力。是对外界特定刺激的一种挣扎着想要回应的信号。

莫朗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他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继续用那种平稳的丶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调说着话，内容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被反复呼唤的名字。

“阳阳，窗外的树好像开始长新叶子了。”“阳阳，今天的药是不是比之前的苦一点？”“阳阳，累了就休息，没关系。”

每一次呼唤，他都仔细观察着。他发现，并非每一次呼唤都能得到回应。但当他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下，用足够清晰却又足够温柔的声音吐出那两个字时，秦阳瞳孔的颤动和那极其短暂丶几乎如同幻觉般的聚焦，出现的频率在悄然增加。

就像迷失在无尽黑暗中的灵魂，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来自遥远彼岸的丶熟悉的光亮。他正在下意识地丶艰难地循着那光亮的方向，试图辨认，试图确认。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却又充满了某种神圣的意味。

莫朗想起日记里记录下的，秦阳在听到“选择”丶“真相”这些词汇时的反应，又联想到兔子先生提出的那些直指核心的问题。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此刻的呼唤，与那只神秘兔子在幻境中的诘问，仿佛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一个在冰冷诡异的幻象世界里敲打他的意识，一个在温暖却无力的现实世界里牵引他的感知。两者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试图唤醒那个沉睡的“自我”。

而名字，是通往这个“自我”的第一把钥匙。

曾经，“秦阳”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是痛苦和惩罚的源头。所以在那个由他自身构建的惩罚世界里，他或许连自己的名字都摒弃了，只剩下无尽的循环和赎罪。而“阳阳”，这个带着童年昵称和亲密意味的呼唤，则关联着或许还存在着的丶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温暖记忆。

莫朗现在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将这个代表着温暖和联结的符号，轻柔地丶持续地灌注到秦阳死寂的世界里，试图穿透厚重的壁垒，触碰到那个真正的他。

又一次，在他低声呼唤後，他看到秦阳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经历一场内部的激烈斗争。脑内的那些冰冷尖锐的声音或许在咆哮着阻止，警告他这不被允许，试图将他拉回那个熟悉的丶充满惩罚的轨道。但某种新生的丶微弱的力量似乎在挣扎着反抗。

这一次，瞳孔的聚焦持续了或许有那麽半秒。

虽然短暂，却清晰无比。

莫朗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他缓缓地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鼻尖突如其来的酸涩。他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没有激动地呼喊医生，也没有用力摇晃他。他只是更紧地丶却又无比温柔地握住了那只手，仿佛想通过交握的掌心，将一份坚定的力量传递过去。

“嗯，我知道你听到了。”莫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疲惫，“阳阳。”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加固。

病床上的人依旧沉默着，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上的回应。但那只被莫朗握住的手，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一点点，不再是完全紧绷抗拒的状态。

窗外的光线悄悄移动着，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莫朗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保持着握手的姿势，时不时地用那低沉温柔的嗓音唤一声“阳阳”。他不再需要急切地验证什麽，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靠近和唤醒。

那个名字，正像一滴温暖的水，缓慢地滴落在他干涸龟裂的心田上。每一次呼唤，每一次细微的反应，都是一次小小的渗透。虽然还远未到汇成溪流的地步，但最初的那道裂隙已经被叩开。

他正在逐渐认领那个被自己遗弃已久的名字，也正在重新认领那个被遗忘在世界角落的丶破碎却依然存在的自己。

莫朗知道，这条路依然很长，布满荆棘。但此刻，在这间静谧的病房里，在这无声的呼唤与回应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黎明前最微弱丶却也最珍贵的那一缕曦光。

它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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