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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第1页）

幸福

这是叶寒第一次听江烁主动说起自己的事。

以前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都是从周围不熟悉的同学闲聊里听来的。比如课堂上有人说他妈妈是话剧演员，语气里带着羡慕；体育课上有人提过他小时候拿过游泳冠军，说的时候还感慨“果然长得帅的人做什麽都厉害”；甚至还有人扒出他小学时客串过校园剧，镜头里的小屁孩比现在活泼多了……这些碎片拼出的江烁，鲜活又热闹，却总让人觉得隔着层距离。

而此刻，从江烁自己口中说出的“父亲不在身边”，却像掀开了幸福背後的阴影，露出了旁人从没见过的丶更真实的一面。

江烁的童年，日子过得像被晒暖的棉被，散发着两种熟悉的味道：话剧院後台的胭脂香，还有奶奶花店的草木气。

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别的小朋友早被家长接走了，他总得多等半小时。离开幼儿园後，他会扒着话剧院後门的铁栏杆往里看，能瞧见穿戏服的母亲在台上念台词。

散场後，母亲会蹲下来，往他脑门上贴颗水果糖，指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胭脂：“烁烁等久了吧？妈妈今天演的角色不开心呢。”他会把糖纸叠成小方块揣进裤兜，牵着妈妈凉凉的手走过刚亮灯的巷口，听她讲戏里的故事，从没说过自己等了多久。

奶奶的花店开在烈士陵园旁边，松柏的清苦味儿混着康乃馨的甜香，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奶奶总在柜台後面摆个竹篮，里面装着橘子糖，见他来了就抓一把塞他兜里，用粗糙的手掌揉揉他的头发：“你妈又排戏到这时候？”他趴在玻璃柜上数向日葵的花瓣，含糊地应一声，看着奶奶给来买花的人包白菊花。

有次他看见奶奶对着墙上一张旧照片叹气，照片里的男人穿军装，眉眼和他爸爸有点像，他问是谁，奶奶只说：“是个故人。”

父亲在他生活里，就像藏在云彩後面的太阳，不常露面，但一直都亮着。每次回家前，总会提前打电话，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激动：“烁烁想要的航模，爸爸给你带回来啦。”他记得去年随口提过一句喜欢的机型，没想到父亲记了这麽久。

父亲那个黑色的箱子里，永远塞得满满当当。给奶奶的新衣服丶给妈妈的护手霜都用软布包着，剩下的地方全被新买的航模零件丶包装鲜亮的水果糖，还有几本印着卡通图案的笔记本占满了。

每次开箱的时候，奶奶总会摸着新衣服舍不得放下，妈妈拆护手霜时指尖总在瓶身上轻轻蹭两下，他则早早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箱子里的动静。

父亲就靠在门框上笑，看着他们各自拿起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快拆你的航模，看看少没少零件。”

晚上一起吃饭时，父亲会认真听他讲学校的事，哪怕是说今天体育课跑步比上次快了半秒，或是把画的向日葵贴在了教室後墙上，也会认真点头夸他：“比爸爸当年厉害多了。”

小时候学游泳，是母亲托朋友找的教练。第一次拿冠军那天，母亲在看台上哭得比他还厉害，晚上给父亲打电话时，他听见父亲在那头声音发紧：“把奖牌收好，等我回来看看。”後来父亲回家，真的把金牌拿在手里看了很久，还特意找了个玻璃框，和他的奖状一起摆在书柜最上层。奶奶把奖状的复印件贴在花店显眼处，路过的人夸“这孩子真厉害”，奶奶的皱纹里都透着笑。

只是这样的日子太少。更多时候，母亲会在电话里轻声说：“你爸这阵子忙，回不来。”

但他知道父亲没忘他。

有次去父亲单位附近的研究所送东西，隔着玻璃窗，看见父亲对着电脑屏幕笑，屏幕上是他上次游泳比赛的视频，旁边还压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

他把父亲带回来的航模摆在床头，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那时他不懂父亲为什麽总在忙，但知道父亲的心里装着他，就像知道母亲的眼泪里是骄傲，奶奶的橘子糖里是疼惜。身边有这三个人的牵挂，日子就像花店门口的太阳花，永远朝着亮的地方长。

“你看这些画里，爸妈一起陪着的场景特别多。”江烁的目光在那幅画着牵手小人的作品上停了停，又侧头看向叶寒，眼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是不是咱们这边的家庭，爸妈一起带孩子的情况更常见啊？”

叶寒垂下眼，声音平静地说：“不清楚。或许报告里可以加个限定，注明是这所幼儿园的情况。”

“啊，是哦。”江烁愣了下，随即挠挠头笑了两声，“还是你细心，我刚才想岔了。”

江烁的笑声还没落地，又点了两下鼠标，屏幕上的画作一张张切换过去。有幅画里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左手拉着穿西装的男人，右手拽着戴围裙的女人，三个人的脚边画了片歪歪扭扭的草地，草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黄花。

江烁望着屏幕上鲜亮的色彩，语气里裹着点羡慕的暖意：“你看这草地的颜色，准是心里头天天甜滋滋的小孩画的。现在的小朋友啊，是真幸福。”

叶寒的视线在那片明黄的草地上停了两秒，又落回江烁带笑的脸上。屏幕的光漫在他侧脸，把睫毛的影子拓在眼下。他沉默了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未必。”

江烁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点头，语气里添了点了然的温和：“也是，就像你说的，谁知道画里的阳光背後，藏着什麽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甜酸苦辣总得自己尝。”

“我小时候也爱画太阳花，那时候总偷拿奶奶包花的牛皮纸画，画完了就往花店门口的竹筐里塞。”江烁倒也不指望他接话，自顾自往下说：“奶奶每次整理花材都能翻出来，边笑边骂‘小捣蛋’，奶奶说我画的花盘像个圆烧饼，却偷偷把最平整的几张压在玻璃柜台下。有次我故意在画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第二天就看见奶奶对着柜台笑，还点了点那个小人。”

叶寒放在桌下的手轻轻动了动，指尖碰到裤缝上的一道褶皱。那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藏画纸的裤兜，两半画纸叠在一起，边角都磨卷了。

“对了，”江烁忽然转头看他，眼里亮闪闪的，“这周末我回奶奶家，她总说要给我装罐橘子糖，你要不要尝尝？比超市卖的酸一点，带点橘瓣的涩味，挺特别的。”

叶寒擡眼时，正对上江烁眼里的光，像他描述里奶奶花店门口的太阳花，直愣愣地朝着人亮。他顿了半秒，才垂下眼帘，声音比刚才稍软了些：“不用了。”

“尝尝嘛，”江烁没放弃，手已经摸向桌边的书包，“我现在就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她肯定高兴——”

“真的不用。”叶寒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下键盘的缝隙，“报告还没整理完。”

江烁的手停在半空，看了看叶寒紧绷的侧脸，又瞥了眼屏幕上还没归档的文件，忽然笑了笑，把手机塞回兜里：“也是，正事要紧。”他转回头去，鼠标又开始滑动，“那等忙完这阵再说。”

叶寒没再接话。他盯着屏幕上那张三人牵手的画，忽然发现小女孩拽着大人的那两只手，画得特别用力，线条都有点歪歪扭扭的，像怕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不见。

叶寒看着那些渐渐模糊的线条，忽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很久前的好多夜晚，他都把两半画纸铺在枕头边。黑暗里，画中父母的轮廓也像这样，被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晕成一片模糊的影子。那时候他总觉得，只要把被子攥紧了，就能把那点模糊的影子，攥成真实的温度。

只是那两张画早就没了。丢在一个阳光特别好的午後，天突然下起了急雨，等他想起去捡的时候，画纸已经泡得发胀，黑色的颜料顺着水痕晕开，父母的影子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他蹲在水洼边看了好久，手指碰了碰湿透的画纸，就像碰着片泡软的枯叶，软塌塌的。颜料染在指腹上，黑沉沉的，用水冲了好几遍都没洗掉。就像那天下午的阳光，明明亮得晃眼，落在身上却带着雨的凉气。

“想什麽呢？”江烁忽然凑过来，带着温热的气息，“这张画的背景是幼儿园大门，你看门口画的那棵树，树枝都朝着一个方向歪，是不是像总被风吹的样子？”

叶寒猛地回神，视线撞进江烁凑近的眼里。那双眼里还带着看画时的认真，他迅速别开脸，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记录：画面元素倾向于展现积极场景。”

江烁“哦”了一声，直起身坐回去，嘴角还挂着点没散去的笑：“你这记录也太冷静了，跟机器人似的。”

叶寒没说话，只是把刚才敲的那句话又读了一遍。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像是在帮他藏起那些没说出口的丶关于画和过去的零碎记忆。桌对面的江烁还在絮絮叨叨说画里的细节，温乎乎的声音飘在安静的夜里，也轻轻盖着叶寒那些不敢随便敞开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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